三天过去了。
马氏的尸体还停在衙门的殓房里,用冰块镇着。头没找到,就不能下葬。安程每天往衙门跑一趟,问同一个问题:“大人,找到头了吗?”
宋慈总是摇头。
这三天,广元府里闹得沸沸扬扬。城南鞋铺老板娘被砍头的事传遍了每条街巷,茶馆酒肆里都在议论。有人说林峰是凶手,为了灭口;有人说是有采花贼,见色起意;还有人说得更玄乎,说是马氏不守妇道,遭了天谴。
安程走在街上,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冷漠。他低着头,快步走,不敢与人对视。
小安的病好了些,烧退了,能下地走动了。可孩子还小,不懂什么叫死,每天都问:“爹,娘什么时候回来?”
安程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快了。”
快了?真的快了吗?他不知道。凶手没抓到,头没找到,案子悬在那里,像一把刀,悬在全家人头顶。
这天下午,安程又去了衙门。宋慈不在,衙役说大人去城西查案了。安程只好往回走,路过林记布庄时,他停了一下。
铺子关着门,门上贴了封条。林峰三天前就被他爹带回家了,说是“闭门思过”。安程看着那封条,心里五味杂陈。他恨林峰,恨他提出那个荒唐的要求,恨他把自己和马氏逼到这个地步。可冷静下来想想,林峰确实不像能杀人的人。
那凶手到底是谁?
安程回到家,看见对门冯烨的皮匠铺子开着。冯烨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正给一只靴子上鞋底,嘴里哼着小曲儿,看起来心情不错。
安程皱了皱眉。马氏死后,冯烨好像一点没受影响,该吃吃该喝喝,该干活干活。可安程记得,马氏说过冯烨调戏她的事。会不会……
他正想着,冯烨抬起头,看见他,咧嘴笑了:“安掌柜,回来了?”
那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佻。安程没理他,转身进了自家院子。
门关上,世界安静下来。院子里那排指甲花还在开,红艳艳的,看得安程眼睛疼。他想起马氏染指甲的样子,想起她伸着手问他“好看不”的样子,心口又疼了起来。
他走进堂屋。地上的血迹已经洗干净了,可安程总觉得还能闻到那股血腥味。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然后起身去了里屋。
小安睡着了。孩子瘦了一圈,小脸尖尖的,睡着时眉头还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安程坐在床边,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
“爹会给你娘报仇的。”他轻声说,“一定。”
* * *
同一时刻,衙门后堂,宋慈正在听衙役的汇报。
“大人,查过了,冯烨那天晚上确实在家。他邻居说,听见他磨刀磨到很晚,后来就睡了,没见他出门。”
宋慈的手指敲着桌面:“磨刀?磨到什么时候?”
“说是二更左右吧。”
二更。马氏死亡的时间。
宋慈又问:“他手上可有伤?”
“没有。属下特意看了,手臂、脖子都好好的,没见抓伤。”
这就怪了。陈仵作明明说死者指甲里有皮屑和血迹,凶手肯定受伤了。冯烨如果没受伤,那他就不是凶手。
可宋慈总觉得不对劲。冯烨是皮匠,常用利刃,性格轻佻,又有调戏马氏的前科。按理说,嫌疑很大。可偏偏没有证据,连伤都没有。
难道凶手真的另有其人?
“大人,”一个衙役走进来,“林峰的父亲林润求见。”
宋慈点点头:“让他进来。”
林润很快进来了,手里提着个食盒。他脸色比三天前憔悴了许多,眼睛里有血丝,但脊背还是挺得笔直。
“大人,”他躬身行礼,“草民做了些点心,给大人和各位差爷尝尝。”
宋慈摆摆手:“不必客气。林峰怎么样了?”
“在家躺着,还是病着。”林润苦笑,“说是吓的,也说是愧的。大人,犬子荒唐,但杀人之事,他真的做不出来。这三天草民反复问他,他说那天晚上吃了药就昏睡过去,连梦都没做一个,怎么可能去杀人?”
宋慈没接话。他盯着林润看了会儿,忽然问:“你在广元府待多久了?”
林润一愣:“回大人,草民是三天前才从昭化赶来的。”
“昭化离这儿可不近。路上走了几天?”
“走了五天。”
“路上可听说什么案子?”
林润想了想:“倒是听说了一些。有户人家遭了贼,丢了十几两银子;还有个佃户和地主起了争执,打伤了人……都是寻常案子,没听说有什么砍头的大案。”
宋慈点点头,又问:“你儿子在广元府做生意多久了?”
“七年了。”
“生意如何?”
“还过得去。就是人太老实,不会耍心眼,挣的都是辛苦钱。”
宋慈笑了笑:“老实?老实人能想出买奸这种主意?”
林润的脸红了,低下头:“是草民教子无方。”
两人又说了几句,林润告退了。宋慈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个案子,陷入了僵局。
凶手没留下什么线索。凶器不见了,头不见了,连抓伤都没在嫌疑人身上找到。唯一确定的是,凶手对安家很熟悉,知道那晚门没关,知道马氏一人在家。
会不会是熟人作案?
宋慈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叫来亲信宋安。
宋安三十出头,是宋慈从老家带来的,做事机灵,人也可靠。他进来后,宋慈屏退左右,低声说:“本官要你去做件事。”
“大人请吩咐。”
“你化化妆,到安程家附近的街巷去转转。别穿官服,打扮成闲汉或者货郎,跟人聊天,打听打听这个案子。”
宋安会意:“大人的意思是……”
“所有人都知道本官把林峰定成了死罪,”宋慈说,“你就散布这个说法,看有没有人替林峰喊冤。如果有人这样说,你就把他带回来。”
宋安眼睛一亮:“大人这是要引蛇出洞?”
“凶手如果是林峰,自然不会有人替他喊冤。可如果凶手不是林峰,而是另有其人,那人可能会放松警惕,甚至得意忘形,说出不该说的话。”
宋安点头:“属下明白了。”
“记住,要小心。凶手敢杀人割头,不是善茬。”
“是。”
当天下午,宋安就换了身粗布衣裳,脸上抹了些灰,背了个货郎担子,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柳树巷。
巷子里还是老样子。卖豆腐的老王在吆喝,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女人们坐在门口纳鞋底、摘菜。可仔细看,就能发现气氛不一样——人们说话的声音压低了,眼神飘忽,时不时往安家方向瞟一眼。
宋安在巷口放下担子,摆出些针线、头绳、木梳之类的小玩意儿,扯开嗓子喊:“卖货喽——针头线脑,便宜卖喽——”
很快就有几个妇人围上来。她们挑挑拣拣,嘴上讨价还价,眼睛却不住地往宋安脸上看——生面孔。
“这位大哥,面生啊,以前没来过?”一个圆脸妇人问。
宋安装出憨厚的笑容:“刚来广元府,混口饭吃。大姐,您看看这头绳,颜色多鲜亮。”
妇人拿起头绳比了比,又问:“你可听说了这巷子里前几天出的事?”
宋安装作茫然:“什么事?”
“哎呀,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妇人压低声音,“对门安家的媳妇,让人给杀了,头都割了!”
宋安装出吃惊的样子:“真的假的?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嘛!”另一个瘦高妇人凑过来,“听说凶手都抓到了,就是布庄的林掌柜。提刑大人判了死罪,秋后就要问斩呢。”
宋安叹了口气:“造孽啊。那林掌柜看着挺斯文的,怎么下得去手?”
“斯文?”圆脸妇人撇撇嘴,“知人知面不知心。听说他是看上了安家的媳妇,安掌柜糊涂,收了银子答应让他……结果人家媳妇不从,他就下了毒手。”
“那可真是该死。”宋安附和道。
几个妇人又议论了一会儿,买了些小玩意儿,散去了。宋安继续叫卖,眼睛却观察着周围的人。
一个时辰过去了,没什么异常。
又过了半个时辰,巷子里来了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短打,身上沾着些皮屑。他走到宋安的担子前,蹲下身,拿起一把木梳看了看。
“这梳子多少钱?”
“三文。”
年轻人掏钱买了,却没有马上走,而是压低声音说:“刚才听你说林掌柜的事……他真的判了死罪?”
宋安心里一动,脸上不动声色:“可不是嘛。街坊都这么说。”
年轻人摇摇头:“那也不一定。”
来了。宋安按捺住激动,装出好奇的样子:“哦?这位兄弟有什么高见?”
年轻人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我怎么听说,林掌柜是冤枉的。”
“你怎么知道他是冤枉的?”
“我也不知道,”年轻人说,“我是听我师父说的。”
宋安的心跳加快了:“你师父是谁啊?”
“就是安程对门的皮匠冯烨啊!”
冯烨。
宋安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强作镇定,继续问:“你师父怎么说的?”
“他说林掌柜那身子骨,杀鸡都费劲,怎么可能杀人?还说那天晚上他看见林掌柜铺子里的灯一直亮着,没见人出来。”
“你师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师父就住对门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年轻人说着,站起身,“行了,我就随口一说,你可别到处传。”
他摆摆手,走了。
宋安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收起摊子。他没有立刻去抓人,而是又在巷子里转了一会儿,跟几个老人聊了聊,确认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份——确实是冯烨的徒弟,姓周,跟着冯烨学了两年皮匠手艺了。
天快黑的时候,宋安回到了衙门。
宋慈正在书房里看书。见宋安回来,他放下书:“怎么样?”
宋安把下午的经过说了一遍,重点说了冯烨徒弟的话。
宋慈听完,沉默了很久。书房里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
“冯烨……”宋慈喃喃道,“他说林峰是冤枉的。”
“是。而且他说那天晚上看见林峰铺子里的灯一直亮着。”
“可我们问过林峰的邻居,都说没注意灯亮不亮。”宋慈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冯烨住对门,他怎么会特意注意林峰的灯?”
“除非……”宋安迟疑了一下,“除非他那晚也醒着,甚至……出去了。”
宋慈的眼睛亮了:“对。如果他出去了,回来的路上,可能会看见林峰的铺子。可他为什么要特意记住这个细节?又为什么要告诉徒弟林峰是冤枉的?”
只有一个解释——他想把嫌疑往林峰身上引,又想表现得自己很公正,很明察。
“大人,要不要现在去抓冯烨?”宋安问。
宋慈摇摇头:“不急。光凭他徒弟一句话,定不了罪。我们得找更多证据。”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一轮弯月挂在天上,冷冷清清。
“冯烨说他那晚在家磨刀,邻居也证实了。”宋慈说,“可如果……他磨刀不是为了干活,而是为了杀人呢?”
宋安倒吸一口凉气:“大人的意思是……”
“磨刀,出门,杀人,回来,继续磨刀——这样时间就对得上了。”宋慈转过身,眼神锐利,“而且他是皮匠,常用的刀跟仵作说的凶器尺寸差不多。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如果他是凶手,马氏挣扎时抓伤了他,他肯定会处理伤口。可如果伤口在不容易看见的地方呢?比如背上,腿上?”
宋安明白了:“属下这就去查冯烨这几天有没有买过伤药,或者找过郎中。”
“还有,”宋慈补充道,“查查他那晚磨的刀还在不在。如果他是凶手,凶器可能已经处理掉了,但磨刀石上说不定还留着痕迹。”
“是!”
宋安正要退下,宋慈又叫住他:“等等。”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明天一早,你去把冯烨‘请’来衙门。”宋慈说,“就说本官有些关于案子的细节要问他。记住,态度客气些,别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
宋安退下了。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宋慈重新坐下,拿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这个案子的每一个细节。
安程的懦弱,林峰的荒唐,马氏的悲剧,冯烨的可疑……这些碎片拼在一起,渐渐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如果冯烨真是凶手,那他为什么要杀马氏?是因为调戏不成恼羞成怒?还是别有原因?
还有马氏的头。冯烨把头弄哪儿去了?为什么要割头?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在宋慈心里。他有一种预感,这个案子的真相,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黑暗。
窗外,月亮被云遮住了,夜色更浓。
宋慈吹熄了烛火,和衣躺在榻上。他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脑海里浮现出马氏尸体的样子——那空荡荡的脖颈,那身被血浸透的藕荷色短衫,那蜷缩的手指。
一个无辜的女人,因为丈夫的糊涂,因为另一个男人的荒唐,因为凶手的残忍,就这么没了。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清清朗朗的?
宋慈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能做的,就是抓住凶手,让死者瞑目,让生者安心。
至于那些藏在人心最深处的黑暗……他叹了口气,翻了个身。
明天,会是个关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