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青州城紧紧包裹。宋慈回到客栈,并未立刻歇息。他紧闭门窗,就着昏黄的油灯,将日间采集的泥土样本与那深褐色污渍置于白绢之上,仔细检视。银针探入污渍,未见常见毒物反应,但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结合石灰的存在,让他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他小心地将样本重新包好,这或许是未来指证的关键物证之一。
石娃那无助而悲愤的眼神,更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一个活生生的证人,一个被轻易抹去的生命,这背后是何等的肆无忌惮!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等待宋安的消息。韩提刑即便接到信函,调集人手、核实情况也需要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盛源矿的罪恶可能仍在继续,更多的“石根”可能正在消失。他必须主动出击,在对方尚未完全察觉自己意图之前,找到更坚实的突破口。
次日,宋慈再次变换装束,扮作一个收购山货药材的小商人,来到了青州城内最大的车马行附近。盛源矿产出煤炭矿石,运输必然依赖车马。他想从这里,寻找矿场运作的蛛丝马迹,或许还能遇到些对矿场不满的力夫或车把式。
车马行外人声鼎沸,车辚辚马萧萧,各色人等穿梭不息。宋慈并不急于打听,而是找了个街边的茶摊坐下,看似悠闲地品着粗茶,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每一句交谈。
“……这趟去西山盛源矿,可得小心点,那赵阎王手底下的人,不好相与……”
“谁说不是呢,运费压得低,规矩还多,要不是没别的活路,谁愿意接他家的生意……”
“唉,听说前几日又‘走’了两个?真是造孽……”
“嘘!慎言!不想活了?!”
低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叹息与恐惧。宋慈心中了然,看来这赵贽(赵阎王)的恶名,在相关行当里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无人敢公然反抗。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车马行门口传来。只见一个衣衫褴褛、满脸尘灰的汉子,正被几个穿着矿场监工服饰的人推搡着出来,那汉子似乎想要争辩什么,却被为首一个疤脸监工一脚踹在肚子上,痛得蜷缩在地。
“妈的!吃里扒外的东西!敢偷懒耍滑,还想着结工钱?做梦!给老子滚!再让老子在青州地界看到你,打断你的腿!”疤脸监工恶狠狠地咒骂着,朝那汉子啐了一口。
周围的人群冷漠地看着,无人敢上前。那几个监工骂骂咧咧地返回了车马行,似乎去洽谈运输事宜。
宋慈目光一凝,机会来了!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那倒地汉子身边,俯身将他扶起。“这位兄弟,你没事吧?”
那汉子痛苦地捂着肚子,脸上又是汗水又是灰尘,混着屈辱的泪水。他看了一眼宋慈,见是个面生的货郎模样,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却因疼痛而踉跄了一下。
“我扶你到那边歇歇。”宋慈不由分说,半扶半架地将汉子带到自己方才的茶摊坐下,又要了一碗热茶递给他。
汉子感激地看了宋慈一眼,接过茶碗,手还在微微发抖。
“兄弟是……在盛源矿做活?”宋慈试探着问道。
汉子闻言,身体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低下头闷声道:“……以前是,现在……被赶出来了。”
“为何?我看他们说你偷懒……”宋慈语气平和,不带丝毫质问。
“偷懒?”汉子猛地抬起头,情绪有些激动,但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那是人待的地方吗?一天干足六个时辰,吃的猪食都不如!我……我不过是前日染了风寒,实在没力气,少推了一车煤,他们就说我偷懒,克扣了我三个月工钱不说,还把我打了出来!我……我家里老娘还等着我拿钱买药啊!”他说着,用脏兮兮的袖子用力抹了把脸。
宋慈心中叹息,又是一个被盘剥欺凌的苦命人。“工钱说扣就扣?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汉子惨笑一声,“在盛源矿,赵爷就是王法!州府里的庞通判是他姐夫,谁敢管?进去的人,签的都是卖身契!病了、伤了、干不动了,就像我这样被扔出来,还算好的!那些……那些再也出不来的,才叫冤呐!”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猛地住口,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再也出不来?”宋慈抓住他的话头,故作好奇,“矿上活计虽累,也不至于……”
汉子脸上血色褪尽,连连摆手:“不能说了,不能说了……客官,多谢您的茶,我……我得走了!”他像是怕极了,挣扎着起身,就要离开。
宋慈知道不能强留,迅速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子,塞进汉子手里,低声道:“兄弟,拿着去看看伤,给老娘买药。我乃外乡人,听你一说,心中亦是不平。你若信我,他日若有人问起矿中之事,望你能如实相告,也算为那些冤屈之人,讨一丝公道。”
汉子握着那尚带体温的银子,愣了一下,看着宋慈诚恳而坚定的目光,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银子紧紧攥在手心,然后一瘸一拐地,迅速消失在了街角的人流中。
宋慈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稍定。这汉子虽未明言,但显然知道内情,而且对自己表达了有限的信任。这或许是一颗未来的种子。
就在宋慈准备离开茶摊时,眼角余光瞥见车马行里走出两人,正是方才殴打汉子的疤脸监工和另一名同伴。两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口,目光似乎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
宋慈心中警兆顿生,下意识地侧过身,假意喝茶。他感觉到,那两人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这个方向停留了一瞬。
是巧合?还是自己接连接触与矿场有关的人,引起了注意?
他不敢大意,留下茶钱,背起褡裢,若无其事地汇入人流,向着与客栈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故意在几条热闹的街市绕了几圈,不时借助店铺的橱窗或反射观察身后。
起初并未发现异常,但当他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通往另一区域的小巷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巷口似乎有个人影快速地缩了回去。
果然被盯上了!
宋慈心头一沉。对方反应如此之快,显然在城内的眼线遍布。自己昨日寻找石娃,今日接触被逐矿工,恐怕都已落入对方眼中。他们或许还未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但已然起了疑心。
他加快脚步,在如同迷宫般的巷弄中穿梭,利用自己对方向的本能记忆和敏锐观察,试图甩掉尾巴。身后的脚步声若即若离,显然跟踪者也是老手。
必须尽快摆脱,否则一旦被对方堵住,后果不堪设想。宋慈目光扫过巷子两侧,看到一处看似废弃的院落,院墙不高。他趁着一个拐弯的瞬间,身形一闪,敏捷地翻过院墙,落入院中,屏息凝神,贴墙而立。
脚步声在巷子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犹豫,随后又逐渐远去。
宋慈并未立刻出去,又在废弃院落中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小心翼翼地原路翻出。
他没有直接回客栈,而是又绕了很远的路,确认绝对安全后,才从另一个方向,如同寻常路人一般,回到了住处。
关上房门,宋慈靠在门板上,长长吐出一口气。额角已有细微的汗珠。
风起于青萍之末。他知道,自己这只意外闯入的“飞蛾”,已经搅动了青州这潭深水的表面。对方的警觉和反击,已然开始。
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凶险,也更加直接。他必须争分夺秒,在对方彻底查清自己底细、采取更激烈手段之前,找到那决定性的证据,或者,等到韩提刑的雷霆降临。
夜色再次降临,青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繁华之下,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