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宋慈将书铺中与那文吏卫明舟的短暂会面告知了宋安。听闻账目疑点与卷宗被封存,宋安亦是感到事态严重,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矿难或劳工纠纷,很可能涉及官商勾结,系统性掩盖罪行。
“大人,那卫明舟所言可信吗?会不会是对方设下的圈套?”宋安不无担忧。
宋慈沉吟道:“观其神色语气,不似作伪。那份无奈与愤懑,是装不出来的。不过,谨慎起见,他所言也需验证。当务之急,是设法看到那份有疑点的账目,或是找到其他能佐证其言的证据。”
然而,如何接触到被封存的府衙卷宗?这无异于虎口拔牙。
“或许,可以从盛源矿本身入手。”宋慈思忖道,“矿场运作,离不开与外界往来。采购物料,销售矿产,银钱交割,总会有痕迹。若能找到矿场内部的账房先生,或是与之有密切生意往来又心存不满之人……”
主仆二人正商议间,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宋安心头一紧,示意宋慈噤声,走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客官,是小店伙计,给您送热水。”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宋安松了口气,拉开房门。却见那伙计并未端着水盆,而是飞快地左右张望一下,迅速将一个揉成一团的纸条塞进宋安手里,低声道:“有人让小的交给那位年长的客官。”说完,不等宋安反应,便匆匆转身离去。
宋安愕然,关好门,将纸条递给宋慈。
宋慈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小字:“今夜子时,城隍庙后殿,卫。”
是卫明舟!他竟然冒险主动联系!
宋慈眼神一凝。此举风险极大,卫明舟若非有极其重要的信息,绝不敢如此。他当机立断:“今夜我去一趟。”
“大人,太危险了!万一有诈……”宋安急道。
“他若想害我们,白天在书铺便可唤人拿捕,不必多此一举。”宋慈分析道,“他既冒险相约,必有缘由。你留在客栈,若我天明未归,你即刻离开青州,前往永安县寻陈文渊县令,将所知一切告知。”
宋安还想再劝,但见宋慈神色坚决,只得忧心忡忡地应下。
子时,万籁俱寂。青州城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只有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偶尔响起。宋慈换了深色衣服,悄无声息地离开客栈,避开巡夜的兵丁,来到了位于城东的城隍庙。
庙宇年久失修,在夜色中显得破败而阴森。宋慈绕到后殿,此处更是荒草丛生,残垣断壁。他隐在一棵老树后,仔细观察片刻,确认四周无人埋伏,这才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闪身进入。
殿内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破损的窗棂透入,勾勒出几尊落满灰尘、面目模糊的神像轮廓。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卫先生?”宋慈压低声音。
阴影中,一个身影颤抖着走了出来,正是卫明舟。他脸色苍白,眼中带着血丝,显然内心备受煎熬。
“先生果然来了。”卫明舟声音沙哑,带着后怕,“白日人多眼杂,不敢多言。但此事关乎多条人命,我……我良心难安!”
“先生请讲。”宋慈沉声道。
卫明舟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薄薄册子,塞到宋慈手中,手还在微微发抖:“这……这是我凭借记忆,以及后来零星搜集,偷偷抄录的部分账目摘要,还有……几份失踪者家属私下递来,却被压下的状纸副本。真正的卷宗和原始账本看守严密,我拿不到,但这些……或可管中窥豹。”
宋慈心中一震,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册子,郑重道:“先生高义,宋某铭记。”
“先生莫要如此说,”卫明舟苦笑道,“我人微言轻,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盛源矿的东家,乃是本州通判庞吉庞大人的妻弟,姓赵名贽。那赵贽仗着姐夫权势,在青州横行无忌。这矿场……根本就是个吃人的魔窟!”
通判!一州之副职,掌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权势不小。难怪府衙查而无果,甚至卷宗被封存!
“他们以高工钱诱骗或强掳青壮入矿,实则克扣工钱,逼迫其签下卖身契一般的工约,动辄打骂。若有不堪忍受想要逃离,或体弱病重无法劳作之人,便……便会莫名‘失踪’。”卫明舟声音带着恐惧,“我怀疑,他们是为了掩盖矿难死人需赔付的真相,或是……直接将人处理掉,再招募新的免费劳力!那账目上异常的物料采买,其中几项,据我所知,并非矿场所需,倒像是……像是处理尸身所需之物!”
宋慈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若真如此,这盛源矿已非寻常黑矿,而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修罗场!
“可有确凿证据?比如尸首,或是亲眼所见之人证?”宋慈追问。
卫明舟摇头,绝望道:“尸首从未找到过,仿佛人间蒸发。矿场如同铁桶,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偶尔有逃出来的,也很快被抓回去,下场……可想而知。人证,几乎找不到。我曾试图接触过一两个看似老实的矿工家属,但他们要么讳莫如深,要么很快就被威胁,不敢再言。”
他抓住宋慈的胳膊,力道很大:“先生,我看您气度不凡,绝非寻常旅人。您若有能力,求您……求您救救那些苦命人!扳倒那赵贽,乃至他背后的庞通判!否则,不知还有多少人要遭殃!”
宋慈能感受到他手臂的颤抖和话语中的恳切。他拍了拍卫明舟的手背,沉声道:“卫先生放心,此事我既已知晓,绝不会坐视不理。你且回去,万事小心,切勿再与人提及此事,保护好自己。”
卫明舟重重地点了点头,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外的黑暗中。
宋慈将那份沉重的册子贴身藏好,也迅速离开了城隍庙。
回到客栈,宋慈立刻在灯下仔细翻阅卫明舟提供的册子。里面记录了一些零散的账目,确实有几笔“石灰”、“猛火油”等物料的采购,数量与时间点颇为蹊跷,与寻常矿场需求不符。而那份失踪者家属的状纸副本,更是字字血泪,控诉矿场霸道,亲人莫名失踪,求告无门。
证据依旧间接,但指向性已非常明确。结合白日的见闻,一条清晰的链条逐渐在宋慈脑中形成:官商勾结(庞通判与赵贽)——黑心矿场(盛源矿)——诱拐\/强征劳工——残酷压榨——非正常死亡\/失踪——系统性掩盖(官府不作为,卷宗封存,威胁知情者)。
对手的强大,超出了最初的预料。这已非一桩简单的刑事案件,而是牵扯到地方权势集团的巨大黑幕。
“大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宋安看着宋慈凝重的脸色,心也沉了下去。
宋慈合上册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对方势大,仅凭我等之力,难以撼动。需借力。”
“借力?向谁借?”
“永安县令陈文渊,官阶不够,且跨府办案,阻力太大。”宋慈缓缓道,“需寻一位,品级足以压制青州通判,且能不畏强权、主持公道之人。”
他在脑海中迅速过滤着可能的人选。丁忧之前,他在朝中虽非位高权重,但也结识了一些风骨铮铮的同僚或上官。
“我记得……新任的河东路提点刑狱公事(简称提刑官),似是姓韩,名唤韩擎?”宋慈思索着,“此人素有刚正之名,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提点刑狱公事,掌管一路(相当于省)的刑狱、治安,正是青州通判的上级监管官员之一。
“可大人您丁忧在家,如何联系韩提刑?而且,远水可能解不了近渴啊!”宋安担忧道。
“所以,需双管齐下。”宋慈目光锐利,“我即刻修书,阐明案情,以私人名义,派你火速前往河东路提刑司所在,面呈韩大人。而我,留在青州,继续寻找更直接、更确凿的证据!至少要找到一具尸首,或是一个敢开口的证人!”
他将再次以身犯险,在庞吉和赵贽的势力范围内,寻找那决定性的破绽。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来临,而一场更为凶险的暗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