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临安书院东南角一处僻静的跨院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这里平日是堆放杂物的所在,少有人至,此刻却被临时征用,成了宋慈验尸查案的场所。
院子里,两名跟随宋慈从信州而来的护卫按刀而立,神色肃穆,隔绝了内外。堂屋正中,一块临时找来的门板架在两条长凳上,上面覆盖着一层白布,白布下,是童川已然僵直的尸体。
李生站在门口,面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他虽是书院祭酒,掌管数百学子,但直面如此阴森可怖的场景,亲眼见证验尸过程,于他而言还是头一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草药与隐隐腐败气息的味道,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宋慈却仿佛置身于最熟悉的书房。他已褪去斗篷和劲装外衫,只着一身利落的深色短打,衣袖挽至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用一方素帕蒙住口鼻,眼神专注而冷静,如同一位即将进行精密手术的良医,又如同一位即将解读无字天书的学者。在他身旁,摆放着一个打开的木箱,里面整齐陈列着各式奇特的工具:长短不一的银针、大小各异的镊子、薄如柳叶的小刀、以及瓶瓶罐罐的药物。
“文渊兄,”宋慈头也不回,声音透过素帕显得有些沉闷,“若觉不适,可在门外等候。”
李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需在此。我是书院祭酒,童川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他要亲眼看着真相被揭开,这既是对亡者的交代,也是对生者的负责。
宋慈不再多言,他微微颔首。一名护卫上前,依着他的指令,轻轻揭开了覆盖尸体的白布。
童川的尸体完全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面色青紫,双眼圆睁,瞳孔浑浊扩散,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与痛苦。嘴唇微微张开,嘴角残留着已经干涸的少许白沫。尸体僵硬程度很高,保持着倒毙时的姿态。
宋慈首先进行的是“静检”。他并未急于触碰尸体,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画师观摩古画一般,从头顶到脚底,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每一寸皮肤,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
“记录,”他声音平稳地开口,身旁一名担任助手的护卫立刻拿起纸笔,“尸斑呈现于背腰部及四肢后侧,颜色暗红,指压稍褪色,系死后血液下沉所致,与仰卧姿态吻合。尸僵强烈,遍布全身各大关节。”
他俯下身,凑近童川的面部,仔细观察其口鼻周围:“面部青紫肿胀,眼球睑结膜可见针尖状出血点。”他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童川的口鼻深处,取出后仔细观察针尖,又置于鼻下轻嗅,“口鼻腔内无异物堵塞,无特殊气味,可初步排除捂压口鼻或毒气致昏。”
李生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宋慈那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话语,将死亡的过程如此赤裸裸地剖析开来,让他不寒而栗。
接着,宋慈开始检查尸表的伤痕。他轻轻拨开童川散乱的头发,检查头皮,并无破损。颈部是重点检查区域。他用手在童川的脖颈两侧细细触摸,又用灯光从侧面照射。
“颈部……无明显扼痕或勒痕。”宋慈微微蹙眉,这似乎与面部呈现的窒息征象有些矛盾。但他并未放弃,手指继续在颈部的骨骼、肌肉间缓缓按压,感受着皮下的情况。
随后,他检查四肢、胸腹、后背。解开童川那件浆洗发白的襕衫,露出瘦削的胸膛和腹部。皮肤苍白,肋骨清晰可见,显出其生前的贫寒。在童川的左手手背,他发现了几道浅浅的、已经结痂的抓痕,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划过。
“左手背有新鲜浅表抓痕,长约一寸,方向杂乱。”宋慈用镊子轻轻夹起一点痂皮,放入另一个小瓷碟中。接着,他又注意到童川的指甲。他小心地抬起童川的手指,只见指甲缝隙里,嵌着一些灰黑色的污垢,似乎还有几丝极细微的、深蓝色的纤维状物。
“指甲缝内有污垢及异物留存。”他用极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纤维状物剔出,同样收入瓷碟。这些细微之处,或许便是亡者无声的控诉。
体表检查完毕,宋慈的目光落在了尸体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暗袋上。他示意护卫帮忙轻轻翻动尸体,从那个暗袋中,取出了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
这正是之前知府衙役搜走,后又因李生坚持而暂时留作物证的那纸文书。
宋慈将纸张在旁边的桌案上摊开。李生也忍不住凑上前观看。
纸张质地普通,是书院学子常用的那种。上面是两行略显潦草却带着几分劲道的字迹,内容是一首短诗:
“寒窗孤影对残灯,墨痕犹带旧时疼。
莫道前路无知己,且将心事付云鹏。”
落款是“童川”。
而在纸张的背面,则用另一种更为飞扬跋扈的笔迹写着一行字:“立约人常坤,与童川对赌,谁所作诗词能得闻莺阁如画姑娘收下,便算胜出,负者赔银十两。恐后无凭,立此为证。”下面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签名和日期,正是案发前三日。
“对赌协议……果然如此。”李生喃喃道,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对学子不务正业、流连风月场所的不满,更有对童川因此可能惹祸上身的担忧。
宋慈的目光在那首诗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旧时疼”和“付云鹏”几字,眼神微动,但未置一词。他将协议重新折好,沉声道:“此物是关键。常坤的嫌疑,加重了。”
然而,尸表的检查,并未能找到明确的致死原因。面部窒息征象明显,但颈部却无相应的压迫痕迹。这不合常理。
宋慈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扫过童川青紫的面容和圆睁的双眼。那眼中凝固的恐惧,仿佛在诉说着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与惊骇。
“需探验内腑。”宋慈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让李生浑身一颤。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剖尸。
“惠父……这……”李生喉头滚动,有些艰难地开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伤不孝的观念根深蒂固,即便为了查案,此举也难免会引来非议。
“文渊兄,”宋慈转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若不能明死因,何以断案情?何以慰亡魂?童川若含冤莫白,尸骨亦难安。我所着《洗冤集录》有云:‘事莫重于人命,罪莫大于死刑。』唯有格物致知,方能求其真,还其公。些许世俗谤议,宋慈一力承担。”
他的话语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对真相的绝对虔诚。李生看着老友那坚定无畏的眼神,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一切……依你。”
宋慈不再犹豫。他取过那柄薄如柳叶、寒光闪闪的小刀,在灯火上反复灼烧消毒。助手护卫递上烈酒,他仔细擦拭了双手和刀具。
当冰冷的刀锋触及童川胸腹的皮肤时,李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屋内只剩下刀锋划开皮肉的细微声响,以及宋慈偶尔低沉、清晰的指令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空气中那股混合的气味更加浓重。李生只觉得度秒如年,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宋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确认:“果然如此……”
李生猛地睁开眼,只见宋慈正用镊子,从童川被打开的胸腔内,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块组织,就着灯光仔细观察。那组织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淤紫。
“记录,”宋慈的声音带着洞察真相的冷峻,“喉头、气管黏膜高度水肿、充血,内有少量淡红色泡沫状液体。肺脏体积膨大,表面有肋骨压痕,切面可见大量水肿液溢出,颜色暗红,呈‘海蓝色改变’。”
他放下镊子,目光锐利如刀:“此乃‘内窒息’之典型征象!死者并非死于外力扼勒导致的‘外窒息’,而是因喉头急性水肿,堵塞气道,活活憋闷而死!”
“喉头水肿?”李生惊愕不解,“为何会突然如此?”
宋慈没有立刻回答,他再次俯身,仔细检查童川的口腔、咽喉深处,甚至用银针探入胃部,取出少许内容物进行检验。他注意到在童川的舌根根部黏膜,颜色似乎比周围更为深暗一些,隐约有些肿胀。
“并非无故突发。”宋慈直起身,褪下沾染污秽的手套,语气沉凝,“死者面部、颈部体表无伤,但口腔内部,尤其是舌根、咽喉处黏膜有轻微刺激征象及隐匿肿胀。结合其指甲缝内残留的异物及手背抓痕……”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生,一字一句道:“童川,很可能是因接触或吸入某种极其强烈的刺激物,引发喉头急性痉挛与水肿,导致呼吸闭塞,窒息身亡!其死前必然经历过极其痛苦的挣扎,手背抓痕很可能是在极度痛苦中自己抓挠或碰撞桌椅所致。”
“刺激物?”李生倒吸一口凉气,“是什么东西?”
“目前尚不能断定。”宋慈摇了摇头,清洗着手臂,“可能是某些特殊的粉尘、烟雾,甚至是极细小的芒刺……需比对现场收集的粉末及其指甲缝中的异物,方能确定。但可以肯定,这绝非意外或疾病,而是一起精心策划、利用特殊手段的谋杀!”
他走到一旁的水盆边,一边仔细清洗,一边沉声道:“凶手非常狡猾,他选择了一种几乎不留痕迹的方式。若非剖尸深验,此案恐怕真要以‘暴病’或‘不明原因窒息’草草了结,让真凶逍遥法外!”
李生听着宋慈的结论,看着门板上那具已被缝合、重新覆盖上白布的尸体,心中涌起滔天巨浪。愤怒、后怕、还有对宋慈精湛技艺的敬佩,交织在一起。
童川,这个沉默寡言、家境贫寒的学子,竟然是被人以如此隐秘而残忍的手段杀害!
对赌协议指向了常坤,但常坤当晚并不在书院。那刺激物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让童川在密闭的学堂内吸入或接触到的?
案件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因为死因的确认,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令人心悸。
宋慈擦干手,重新穿上外衫,眼神恢复了之前的锐利与冷静。
“文渊兄,”他开口道,“现在,我们可以去会一会那位,与童川有过争执的富家子常坤了。”
尸身已言明死因,接下来的,便是要让活人,开口说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