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兼程,宋慈与吴江带着“海东青”与“雕主”的关键信息,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临安。城内的气氛似乎与离开时并无二致,但宋慈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隆昌号的查封、胡掌柜的海捕文书,以及内察司在宫内外无声的行动,都像投入池中的石子,涟漪正悄然扩散。
他没有回提刑司,而是直接秘密会见了曹公公。地点并非宫内,而是在城中一处隶属于内察司的安全屋。
曹公公依旧是那副冰冷如铁的模样,但宋慈从他眼底深处,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
“宋提刑,明州之事,你已知晓。”曹公公开门见山,“‘海东青’此獠,其心叵测,其势已成疥癣之疾。陛下有旨,陆上宫内,需速战速决,迟则生变。”
“下官明白。”宋慈沉声道,“目前关键,在于两点:一是追查胡掌柜下落,二是揪出宫内传递消息之人。胡掌柜被‘雕主’接走,行踪成谜。而宫内那人,或许是我们目前最能抓住的尾巴。”
曹公公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名单,上面只有寥寥数个名字,皆是宫中有些年头、且有机会接触到东宫琐碎信息的中层太监。“内察司已暗中排查多日,范围缩小至此几人。但此人隐藏极深,行事谨慎,未露丝毫马脚。”
宋慈接过名单,目光扫过那几个陌生的名字,眉头微蹙。没有确凿证据,仅凭怀疑,根本无法动这些人,尤其是在宫内,牵一发而动全身。
“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宋慈沉吟道,“胡掌柜虽逃,但隆昌号经营多年,其人际关系、资金往来,未必能完全斩断。我们之前查到那个与漕帮、水军巡检司有牵连的李福,以及济世堂,都说明胡掌柜并非孤军奋战。能否从这些已被控制的关联人物身上,再榨出些线索?比如,胡掌柜在临安,除了隆昌号,是否还有其他隐秘的落脚点?或者,有无他极为信任、甚至可能知道其逃遁路线的心腹?”
曹公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路可通。内察司已对李福及济世堂相关人员进行了数轮密审。李福所知有限,但济世堂那名与胡掌柜直接接头的药师,在反复拷问下,精神濒临崩溃,昨日终于吐露一事:约莫半年前,他曾偶然听胡掌柜醉酒后提及,在城西‘金水河’畔的一处私宅,是其‘真正的清静之地’,连他身边最亲近的伙计都不知晓。”
金水河畔的私宅!这极有可能是胡掌柜为自己预留的隐秘藏身之所,甚至可能是他与“雕主”或其上线接头的地点!
“地址可知?”宋慈急问。
“那药师只记得大概方位,在金水河下游,临近‘废园’的一段,具体门牌不详。”曹公公道,“那片区域鱼龙混杂,多有富商置办的别业,排查起来需要时间,且不能大张旗鼓。”
“下官立刻带人秘密排查!”宋慈当机立断。这是目前最明确的线索。
“且慢。”曹公公抬手制止,“此事内察司去做更为稳妥。你乃提刑官,目标太大,易被眼线察觉。你另有要务。”
“请公公吩咐。”
“宫内名单上这几人,”曹公公指着那份名单,“需有人近距离观察、试探。你虽不便直接接触,但可借复核北迎阁案卷、询问相关细节之名,在宫内走动,留意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人际往来。你目光如炬,或能发现内察司暗桩未能察觉的细微破绽。”
宋慈明白了。曹公公是要他利用查案官的合法身份,在宫内进行一场无声的甄别。这需要极高的洞察力和耐心。
“下官领命。”
离开安全屋,宋慈并未立刻进宫,而是先回了提刑司一趟,安排吴江调动可靠人手,配合内察司对金水河畔区域进行秘密摸排,同时继续加大对各路口隘的盘查力度,防止胡掌柜或其同党外逃。
随后,他换上官袍,手持刑部文书,以补充北迎阁案细节、核实相关人员证词为名,再次踏入皇城。
宫墙依旧巍峨,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但宋慈行走其间,却感觉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钢丝之上。他知道,那双属于“海东青”的眼睛,或许正从某个角落,阴冷地注视着他。
他依照名单,先后“偶遇”或“传唤”了那几名嫌疑太监。询问的内容皆是关于北迎阁日常管理、器物摆放、徐震生前习惯等无关痛痒的细节。他问得随意,对方答得恭谨,表面波澜不惊。
名单上的第一人,司苑局副管事太监,言辞闪烁,对北迎阁事务似乎不甚熟悉,推说多由徐震直接负责。
第二人,针工局掌案,回答流利,但眼神偶尔飘忽,似乎在观察宋慈的反应。
第三人,内府库书吏,沉默寡言,问一句答一句,滴水不漏。
第四人,御膳房采买管事,态度殷勤,甚至主动提及曾见徐震与人口角,但细问之下,又语焉不详。
一圈下来,似乎人人都有细微可疑之处,但又无人露出明显破绽。个个都是在这深宫中历练多年的老油条,早已将真实情绪隐藏得极深。
宋慈并不气馁。他知道,如果那么容易就能找出,此人也不可能隐藏至今。
就在他准备前往下一处时,在经过通往东宫的一条长廊时,与一名低着头、步履匆匆的小太监擦肩而过。那小太监似乎心不在焉,险些撞到宋慈,慌忙跪地请罪。
“无妨。”宋慈摆了摆手,目光却无意中扫过小太监因慌乱而微微敞开的袖口。在其手腕内侧,似乎有一小块新鲜的、类似烫伤的红色疤痕,形状……有些奇怪。
那小太监连声道谢,匆匆离去。
宋慈站在原地,望着那小太监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那块疤痕……不似寻常烫伤,倒像是……某种特殊的印记被匆忙处理掉后留下的痕迹?
是巧合吗?还是……
他没有声张,默默记下了那小太监的体貌特征和离去方向。宫墙之内的魅影,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飘忽,也更加接近权力的中心。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中,而那织网的蜘蛛,或许就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真正的较量,在这看似平静的宫闱深处,已然无声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