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村不大,几十户人家傍着一条浅溪而居。宋慈一行人马的出现,如同巨石投入静水,霎时打破了村落的宁静。犬吠声此起彼伏,农户们纷纷从低矮的土墙茅檐后探出头来,脸上交织着敬畏、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官差上门,总没好事,更何况是这般大的阵仗。
王县令板着脸,呵斥着引路的里正加快脚步,心中只盼这突如其来的造访能速战速决。宋慈却步履沉稳,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村中景象,将那些窥探的眼神、紧闭的门扉都收入眼底。
董小六的家在村子东头,是几间略显破败的土坯房,院墙塌了半截,此刻正被几个衙役把守着。听闻提刑官大人亲至,董小六连滚爬爬地迎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院门口的泥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小…小人董小六,叩见青天老大爷…”他声音发颤,头埋得极低,几乎要磕进土里。几日过去,丧弟之痛未消,又乍见如此高官,恐惧早已压过了悲伤。
宋慈停下脚步,并未立刻让他起来,只是温和道:“董小六,起来回话。本官此行,是为重勘你弟弟董小五被害一案,有些细节需再向你核实。”
他的声音平和,并无寻常官吏的厉色,这让董小六的紧张稍稍缓解了些许,但仍是手脚发软,在赵虎的示意下,才颤巍巍地站起身,佝偻着腰,不敢抬头。
王县令在一旁催促道:“大人问什么,你便如实答什么,不得有半句虚言!”语气中带着惯常的威压。
宋慈微微蹙眉,看了王县令一眼,后者立刻噤声,略显尴尬。宋慈这才转向董小六,问道:“董小六,那日你发现你弟弟尸身时,情形如何?细细说来,莫要遗漏。”
董小六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又将那日的经过说了一遍,与案卷所载大同小异,无非是天色将晚,不见弟归,外出寻找,于老槐树下见尸,惊骇报官。
“你到时,现场除你弟弟尸身外,可还见有他人?或是有何异常动静?”宋慈追问。
“没…没有…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尸身周围,除了血迹,可还见有其他物件?哪怕是不起眼的小东西?”宋慈的目光紧盯着他,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譬如,凶手慌乱之中,或许会遗落些什么。你再仔细想想。”
王县令在一旁听得有些不耐,插嘴道:“大人,当日衙役已仔细搜寻过,并无…”
“让苦主自己想。”宋慈淡淡打断他,目光仍停留在董小六脸上。
董小六被王县令一吓,又低下头去,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努力回忆着。院子里一时静默下来,只听得见远处几声鸡鸣犬吠。
“好…好像…”董小六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着,不太确定地开口,“…好像…是有个东西…”
“何物?”宋慈声音依旧平稳,眼神却微微亮起。
“也…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董小六怯怯地瞥了王县令一眼,似乎怕自己说错话,“…就是…一把破旧的刀鞘…扔在离我弟不远处的草稞子里…黑乎乎的,也不起眼…小人当时心慌意乱,只顾着弟弟,也没多想…”
“刀鞘?”王县令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惊疑和一丝恼怒,“当日问你,为何不说?!”
董小六吓得一哆嗦,差点又跪下去:“小人…小人当时吓坏了…那刀鞘破破烂烂,小人以为…以为是哪个过路人丢弃的废物…没…没敢拿来污了老爷们的眼…后来…后来就忘了…”
“你!”王县令气结,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万万没想到,这愚昧村夫竟真藏了线索,还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捅了出来!
宋慈抬手,止住了即将发作的王县令,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刀鞘现在何处?”
“还…还在…”董小六怯生生地指向院子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破筐,“…小人当时顺手捡了回来,觉得…觉得或许以后有点用…就扔那筐里了…”
“取来!”宋慈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赵虎看了一眼王县令铁青的脸色,硬着头皮,快步走到那破筐边,忍着嫌弃在里面翻捡起来。杂物甚多,枯柴、破陶片、烂绳头…终于,他摸到一个硬物,抽了出来。
正是一把刀鞘。通体黝黑,皮质粗糙,确实十分破旧,鞘口边缘有些磨损,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看起来与垃圾无异。
赵虎拿着它,有些迟疑地看向王县令。
王县令强压下心头怒火,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大人,您看,就是这么个破烂玩意儿,想必是无关之物,这刁民当日不报,实属可恶…”他试图将这发现轻描淡写地抹去。
宋慈却已几步上前,从赵虎手中接过了那柄刀鞘。
他并未在意其污秽,指尖细细拂过鞘身。鞘体由两片皮革缝合而成,针脚细密,虽旧却并未开线。鞘口包裹着一圈薄铜皮,也已氧化发黑。整体做工谈不上精良,但颇为扎实耐用。
宋慈的目光最终落在鞘身靠近鞘口的一处。那里,似乎曾被什么利物划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色刻痕,形状有些奇特,但因磨损和污垢,难以辨认具体是何图案。
他反复摩挲着那道刻痕,又掂了掂刀鞘的分量,眼神越来越专注,越来越亮。这绝不是什么随手丢弃的废物!凶手杀人之后,仓皇逃离,利刃归鞘时或因手上沾血打滑,或因心急,竟将刀鞘遗落现场!
而这刀鞘,很可能就是指向真凶的关键物证!王县令手下那些衙役,要么是粗心大意根本未曾细查,要么就是…根本不在意真相为何!
宋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与一丝怒意。他转向董小六,语气郑重了许多:“董小六,你能想起此物,甚好。此物于案情或许大有助益。”
董小六懵懂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这破刀鞘能有何用,但见这位大官语气缓和,心中恐惧稍减,只是讷讷点头。
王县令在一旁,脸色已是青白交加,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那柄黑乎乎的刀鞘,仿佛那是什么毒蛇猛兽。
宋慈小心地用一方干净布帕将刀鞘包裹起来,收好。他再次看向董小六,目光深邃:“你且安心,本官既到此,必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还你弟弟一个公道。”
说完,他不再多看面色惨白的王县令一眼,转身沉声道:“回县衙!”
阳光洒在他身上,将那靛蓝色的身影拉得修长。来时只为复核,此刻却已手握破局之钥。那柄沾满泥土的破旧刀鞘,其貌不扬,却重若千钧。
王县令望着宋慈决然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茫然无措的董小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事情,彻底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而这把突然出现的刀鞘,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要将那被刑杖掩盖的真相,狠狠撬开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