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插曲与暗道的发现,让宋慈将目光牢牢锁定在王庆身上。然而,要撬开一个深谙伪装、且可能心怀死志的凶手的嘴,仅凭推测和间接证据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扎实、更无法辩驳的物证。
回到临时值房,宋慈再次拿出了那本从徐震居室找到的、被撕去一页的记事本。在明亮的烛光下,他更加仔细地翻阅着。前面的记录多是些宫中琐事,人员调配,物品领用,字迹潦草却条理清晰。直到翻到后面,那些原本看似无意义的数字,在宋慈反复揣摩下,渐渐显露出轮廓。
“癸未年腊月,料钱三百贯,支一百五。”
“甲申年三月,漆柱金箔,支八十,记四十。”
“甲申年七月,瓦兽更新,支二百,记半。”
……
这些记录看似是普通的修缮开支,但后面标注的“支”与“记”的数额,却存在着明显的、规律性的差异。“支”是支出的款项,而“记”的数字往往只有支出的一半甚至更少。这巨大的差额去了哪里?
宋慈脑中闪过王庆那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暗藏机锋的眼神,以及他管理皇宫修缮的职权。一个名词跃然纸上——贪墨!
这记事本,就是徐震暗中记录王庆贪污修缮款项的铁证!那半张被撕下、伪装成遗书的纸,正是这账本中的一页!凶手(极可能就是王庆)在杀人后,匆忙间看到这账本,意识到这是指向自己的利剑,便急中生智,撕下其中一页,塞入徐震怀中,试图将调查方向引向“畏罪自杀”。但他或许是因为慌乱,或许是不清楚徐震具体记录了哪一次,撕下的并非关键页,反而留下了这本更完整的罪证!
动机,此刻无比清晰。徐震掌握了王庆贪污的确凿证据,这足以让王庆身败名裂,甚至人头落地。杀人灭口,是最直接的选择。
“吴江回来了吗?”宋慈抬头问道。
话音未落,吴江便带着一身寒气快步走入:“大人,查到了!戌时正刻(晚上八点)左右,保和殿内王庆正在表演口技,期间他曾以‘更衣’为由,离开过约一刻钟(十五分钟)时间。有人看见他往北迎阁方向去了,但具体去了哪里,无人注意。戌时三刻前后,他才返回保和殿,之后便一直留在殿内。”
一刻钟!从保和殿到徐震居室,利用暗道往返,再完成杀人、初步处理现场(如模仿声音应付张华),时间虽然紧张,但对于一个熟悉路径、计划周详的人来说,并非不可能!
“另外,”吴江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兴奋,“我们的人在王庆居住的庑房内,虽未找到明显的凶器,但在其床下一个暗格里,发现了一件叠放整齐的太监常服。衣服袖口和内衬衣襟上,发现了少量喷溅状的深褐色斑点,疑似血迹!还有,在衣服的前襟处,粘附了一些细微的红色与黑色粉末,尚未辨明是何物。”
血迹!粉末!
这无疑是重大突破!那红色粉末,极可能是徐震所服丹药的残留,或是击打时溅起的丹砂;黑色粉末,则可能是砚台墨迹!
宋慈精神大振,物证链正在逐渐完善。但他深知,王庆此人机敏且善于言辞,仅凭这些,他或许还会狡辩,比如声称血迹是其他原因沾染,粉末是不小心碰到等等。他需要更决定性的证据,或者,一个能击溃其心理防线的突破口。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在门外禀报:“大人,辽国使者耶律成在外,声称有要事求见。”
耶律成?他来做什么?宋慈微微蹙眉,这个时候,辽使的介入只会让情况更复杂。但他还是沉声道:“请。”
耶律成大踏步走了进来,脸色依旧阴沉,但之前的嚣张气焰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与审度。他看了一眼宋慈案头的卷宗,开门见山:“宋大人,本使不是来跟你绕弯子的。韩冰那厮,已经招了。”
宋慈不动声色:“哦?招了什么?”
“他里面那件宋人的衣服,”耶律成语气带着愠怒,“是今晚宴会前,他鼻子流血,污了内衫,在殿外擦拭时,被你们那个死了的太监徐震看见。徐震便给了他一件干净的内衫替换,说是宫中备用的。韩冰这蠢货,当时没多想就换上了!谁能想到会惹出这等麻烦!”
这个解释,与宋慈之前的推测基本吻合,也解释了韩冰衣着的疑点。徐震此举,或许是出于好意,或许是顺手为之,却无意中在辽使团内部埋下了一根刺,也分散了宋慈部分注意力。
“原来如此,”宋慈点点头,“多谢耶律使者告知,此事本官会记录在案。这也说明,徐领事当时并无异常,只是寻常助人。”
耶律成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地盯着宋慈:“宋大人,本使不管你宋国内部这些龌龊事。我只问你,真凶,可有眉目了?还要困我等到几时?”
宋慈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耶律使者,案情已有重大进展。真凶……就在这宫中,或许很快便能水落石出。届时,自会还诸位使者自由。”
耶律成盯着宋慈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只是冷冷道:“最好如此!若明日清晨还无结果,休怪本使上书贵国陛下,陈情抗议!”说完,他拂袖而去。
耶律成的到来像一段插曲,并未影响主旋律,反而间接印证了徐震死前一段时间的行为并无明显异常,排除了与辽使的直接冲突可能。
宋慈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王庆身上。血迹衣物是强有力的物证,但还不够。他需要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徐震脑后的钝器伤,究竟是何种凶器?作案的第一现场,徐震的居室内,是否还留有王庆无法辩驳的痕迹?
他再次拿起那本记事本,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上。这些无声的证物,如同徐震死后不屈的控诉,指向那个贪婪而残忍的黑手。
“吴江,”宋慈的声音带着决断,“准备一下,我们该去会一会这位口技艺人,王庆了。另外,加派人手,重新仔细搜查徐震居室,特别是窗台、外墙,寻找任何可能的脚印或攀爬痕迹!”他记得大纲中提及的“跳窗逃走”和“窗台脚印”,这或许是突破王庆心理防线的最后一击。
“是!”
烛火摇曳,将宋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悠长而坚定。无声的证物已然开口,接下来,便是让真凶在铁证面前,无所遁形。这皇城深处的博弈,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