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庵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血腥味混杂着黎明的湿气,弥漫在破败的庭院中。妖道及其死士的尸首被逐一拖出,摆放在地上,如同这场惊心动魄之夜最后的注脚。
然而,活人的难题,远比死尸更令人窒息。
偏殿檐下,云秀被安置在临时找来的门板上,身上盖着军士的披风。那位皇城司随行的老医官正凝神为其诊脉,眉头紧锁,不时摇头。她的生命如同风中之烛,脱离了那邪异的药浴和银针,正在急速衰竭。即便偶尔清醒片刻,眼神也是空洞茫然的,口中只反复念叨着“孩子”或一些无人能懂的呓语。
宋慈与徐华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晨曦勾勒出他们凝重无比的侧脸。
“可能救活?”徐华的声音干涩沙哑,一夜的激战和巨大的心理冲击,让这位老臣显得疲惫不堪。
老医官收回手,沉重地摇了摇头:“回枢相,油尽灯枯,邪术蚀根已久…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若非那冰蟾药力吊着最后一丝元气,恐怕早已…如今药力散尽,怕是…回天乏术了。最多…也就这一两日的光景。”
徐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断的冷硬。他挥手让医官退下,目光转向宋慈。
“宋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今日之事,所见所闻,尤其是关于此妇人之身份…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宋慈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下官明白。事关皇家体统,社稷稳定。”
“不止是体统!”徐华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后怕,“陛下乃一国之本,万民所系!其血脉承继,关乎国本!若此妇人之事稍有泄露,无论真相如何,必引发朝野震荡,天下猜疑!那些本就对陛下…嗯…有所微词的宗室藩王,更会借机生事!届时,朝纲混乱,党争再起,甚至可能酿成萧墙之祸!这后果,你我可承担得起?!这大宋江山,经得起这般折腾吗?!”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宋慈的心上。宋慈深知,徐华所言非虚。皇帝的身世一旦存疑,引发的政治地震将是毁灭性的。尤其是在皇帝本人重病垂危、继承人未定的敏感时刻!这甚至比鸮影的阴谋本身,更具破坏力。
“那枢相之意…”宋慈的声音也有些发干。
徐华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保无人能偷听,才一字一句道:“此妇人,必须‘从未存在过’。她今日便会伤重不治。所有知情的军士、医官,皆需严令封口!至于你我从飞鸾阁、井下所得之物证…”他目光扫过宋慈怀中那枚龙凤玉佩和襁褓,“…必须彻底销毁,不留痕迹!”
彻底抹去!将这段惊世秘辛,永远埋葬在黑暗之中!
这是最稳妥、最符合朝廷利益的做法。也是历代处理此类宫闱丑闻的惯例。
宋慈沉默了。他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神志不清的老妇人,想到她悲惨的一生,想到皇帝至今可能仍不知自己的身世真相…作为一名执法断狱、追求真相的提刑官,他的良知在嘶吼。真相不该被如此掩埋,无论它多么丑陋。
但作为一名臣子,他更清楚社稷安稳重于一切。有时候,掩盖真相,本身就是一种更大的“正义”。
忠与义,情与法,在此刻形成了残酷的悖论。
徐华看着他的挣扎,叹了口气,语气稍缓:“宋慈,老夫知你心性,追求真相,无愧于心。但此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经此磨难,龙体堪忧,再也受不得任何刺激。为了陛下,为了这大宋江山,有些真相…必须成为永远的秘密。这非是欺君,而是…护国。”
“护国…”宋慈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如同压着万钧巨石。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恢复了清明与坚定,却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徐相公,下官…遵命。”
他选择了妥协。为了那个尚未脱离危险的皇帝,为了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阴谋而摇摇欲坠的王朝。
徐华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顾全大局,方为栋梁!”
他立刻转身,低声对亲信将领下达了一系列命令:严格封锁消息,统一口径(称剿灭一伙前朝余孽妖道),妥善“处置”云秀(令其自然死亡并秘密安葬),所有参与行动的军士另行嘉奖并严令禁口…
处理完这一切,徐华才又对宋慈道:“此地后续事宜,交由他们处理。你随老夫立刻回宫!陛下那边还需稳定,鸮影虽核心已除,但其党羽未必清扫干净,朝中…或许还有隐藏的同情者或未被发现的钉子,需你我回去坐镇,稳定局势,防止死灰复燃!”
“是。”宋慈点头。他知道,徐华的担忧并非多余。鸮影经营二十年,其网络盘根错节,绝不可能随着一个妖道和几个据点的覆灭就彻底烟消云散。朝堂之上,是否还有人暗中与之前朝余孽有所勾连?地方上,是否还有潜伏的势力?
更大的风雨,或许还在后面。
两人翻身上马,在精锐护卫下,离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秘密审判与埋葬的山坳,向着汴京城疾驰而去。
回到皇城,气氛依旧紧张,但已恢复了基本的秩序。福宁殿外,守卫更加森严。
经通报后,两人再次进入殿内。皇帝赵昀依旧昏迷,但脸色比之前又好转了一些,呼吸也相对平稳。阎贵妃守在榻边,眼睛红肿,见到徐华回来,如同有了主心骨。
徐华先简单禀报了“剿灭妖道、摧毁贼巢”的经过(自然是经过删减的版本),安抚了阎贵妃,然后与宋慈来到外间。
“当务之急,有三。”徐华屏退左右,对宋慈低声道,“其一,陛下龙体。虽暂稳,但需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惊扰。太医必须用最可靠之人,所有汤药饮食,需经你我指定之人亲手查验。”
“其二,朝局稳定。陛下病重期间,政务需由几位宰相共同协理,但枢密院需暗中加强监控,尤其是对可能与荣王府有旧、或立场暧昧之臣工。皇城司要动起来,对京畿乃至地方可能存在的鸮影残余势力,进行秘密排查清剿,宁可错查,不可放过!”
“其三,”徐华目光变得无比深邃,“…继承人之事。”
宋慈心中一震。这才是最核心、最敏感的问题!皇帝无子,一旦驾崩,帝位空悬,必将引发巨大动荡。
“枢相之意是?”
“陛下虽有兄弟,但…”徐华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那些宗室并非最佳人选,且易生事端。“国赖长君,亦需贤明。老夫与几位相公暗中商议,观太祖一脉、魏王之后赵竑,年已及冠,素有贤名,或可…早定名分,以安天下之心。”
提前确立皇储!这是在皇帝病危情况下,稳定社稷的最有效手段!
但这无疑也是一步险棋,必然会触动某些势力的利益。
“然此事需极其隐秘,更需…太后首肯,乃至…陛下清醒时点头。”徐华语气沉重,“否则,便是擅行废立,祸乱之始。”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下官…需要做什么?”宋慈知道,徐华将他带入如此核心的密议,绝非仅仅因为他知情。
徐华看着他,目光灼灼:“宋慈,你刚直不阿,洞察秋毫,更对陛下有救驾之功。老夫欲举荐你暂领皇城司察查之职,专司肃清鸮影余毒,监控京畿异常!同时,陛下安危,亦需你暗中看护。唯有你,老夫方能放心!”
将皇城司的部分核心权力和护卫皇帝的重任交予宋慈!这是何等的信任,也是何等的重担!
宋慈深吸一口气,没有推辞,单膝跪地:“臣,宋慈,领命!必竭尽全力,护陛下周全,肃清奸佞,以报国恩!”
“好!起来!”徐华扶起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我臣子,当为陛下、为江山,撑过这最难一关!”
两人又密议良久,敲定了诸多细节。
当宋慈走出福宁殿时,天色已大亮。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如影随形的危机感。
他不再是单纯的提刑官,他已深深地卷入了帝国最高权力的漩涡中心。
前方之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朝堂之上,看似风平浪静,底下却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
鸮影虽暂除,但其留下的政治真空和未解的谜团,以及那个被强行埋葬的惊天秘密,都如同定时火药,随时可能再次引爆。
而他的使命,就是守护病重的君王,在这暗潮汹涌中,找出所有的隐患,守护这风雨飘摇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