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丰县衙外的公示墙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引车卖浆者,士农工商,几乎全县城的百姓都闻讯而来,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愤慨,以及如释重负的喧嚣。
墙上,刚刚贴出了数张崭新的告示。盖着鲜红的提刑官大印。
第一张,罗列了刑房书吏赵坤的累累罪行:私放印子钱、逼债害命、残忍杀害李贵、刘三、张三、王贵等四人,藏尸矿坑,罪证确凿,供认不讳,判处斩立决,待上报刑部复核后执行。
第二张,公示了原县令周永良的罪责:玩忽职守,纵容属下行凶,包庇命案,欺上瞒下,渎职枉法,革去一切官职功名,抄没家产,羁押还京,交由朝廷严议。
第三张,则是宣布提刑官宋慈暂代清丰县事,即刻起复核所有旧案,受理民间冤情诉状,整顿吏治,严惩不法。
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人群中掀起巨大的声浪。
“天杀的赵坤!果然是这条恶狗!”
“四条人命!四条啊!简直丧尽天良!”
“周永良这狗官!就知道他和赵阎王是一伙的!”
“杀得好!就该千刀万剐!”
“宋青天!真是宋青天啊!”
怒吼声、咒骂声、痛哭声、叫好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许多与受害者相熟,或同样受过赵坤盘剥欺压的百姓,更是捶胸顿足,哭喊着亲人的名字,仿佛要将积压了数年的冤屈和恐惧一次性宣泄出来。
人群中,那哑叟被几位邻居搀扶着,他虽听不见那震天的喧嚣,也看不懂告示上的文字,但他从周围人群激动愤慨的表情和指向告示的动作中,明白了——害死他儿子的仇人,终于伏法了!
老人浑浊的双眼瞬间被泪水淹没,他挣脱搀扶,扑倒在地,对着县衙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啊啊”地嘶喊着,干枯的手掌拼命拍打着冰冷的地面,宣泄着那迟来的、混合着无尽悲痛与一丝慰藉的情绪。周围人群无不为之动容,纷纷落泪。
很快,县衙门口摆出了两张长桌。宋慈带来的属吏和几名被紧急甄别后、尚且可靠的本地书吏坐在桌后,准备受理诉状。
起初,百姓们还带着惯性的恐惧和犹豫,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直到一个胆大的老汉,颤巍巍地走上前,噗通跪下,高举着一份皱巴巴的状纸,哭喊道:“青天大老爷!小老儿要告那赵坤!三年前他强占我家两亩水田,把我儿打成了残废啊!”
书吏立刻接过状纸,详细询问记录。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压抑已久的民意,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桌案,诉说着这些年遭受的种种不公:被赵坤及其爪牙强占的田产、被讹诈的钱财、被无故殴打的冤屈…以及周永良治下的种种弊政:多收的赋税、摊派的苛捐、判决不公的旧案…
哭诉声、控诉声、纸张翻动声、书吏询问声…汇聚成一片悲愤而充满希望的浪潮。衙役们努力维持着秩序,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往日那副狐假虎威的模样,而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甚至是一丝愧疚。
宋慈并未坐在堂上,而是站在县衙大门内的阴影处,静静地望着门外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和激动的人群,听着那海啸般的声浪。
他面色沉静,心中却亦是波澜起伏。有对百姓苦难的同情,有对赵坤、周永良之流的愤怒,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揭开盖子只是开始,如何清理这积年的污浊,偿还这些累累血债,还清丰百姓一个真正的清明,才是对他更大的考验。
接下来的几天,宋慈废寝忘食。
他坐镇县衙,日夜不停地翻阅新递上来的诉状,复核那些从档案库深处清理出的可疑旧案。他雷厉风行,手段果决:
凡查实确为赵坤及其党羽巧取豪夺的田产财物,一律估价发还苦主或由其亲属继承;
凡涉及周永良任内税赋不公、摊派苛捐的,一经核实,即刻宣布减免或退还;
凡旧案中有明显疑点、刑讯逼供或判决不公的,一律重新审理,或平反昭雪,或发回重审;
县衙内凡与赵坤过往甚密、有劣迹嫌疑的胥吏,一律停职羁押,待查清问题后再作处理;同时,他从本地选拔了几位素有清誉的老成吏员和士绅,暂时协助处理公务,维持县衙运转。
一系列举措,如同阵阵清风,吹散了笼罩在清丰县上空多年的阴霾。
百姓们看着被归还的田契,捧着退还的铜钱,听到冤案平反的消息,简直如同做梦一般。街头巷尾,“宋青天”的名字被无数次提及,充满了由衷的感激和敬仰。
数日后,宋慈决定启程。他此行任务已然超额完成,需尽快回提刑司禀报案情,并督促朝廷尽快选派新任县令。
启程那日清晨,天色微亮。
宋慈的车马刚出县衙,便愣住了。
只见从县衙门口,一直到长长的街道尽头,乃至城门外道路两旁,密密麻麻,静悄悄地站满了百姓!他们手中挎着篮子,里面装着刚刚煮熟的鸡蛋、新蒸的馍馍、或是自家种的瓜果…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拥挤,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聚焦在那辆简单的马车上,眼中充满了不舍与感激。
张生、董小六被救的一幕,似乎在清丰县重演,但其规模与情感之深沉,犹有过之。
宋慈走下马车,望着眼前无声的人群,心中暖流涌动,却又沉重万分。他拱手,向四方百姓深深一揖。
“诸位乡亲厚意,宋某心领!然朝廷法度,皆分内之事,实不敢当!还望诸位日后安居乐业,若遇不平,仍要相信律法,依循正道!”
百姓们纷纷还礼,许多人已悄然落泪。
那哑叟在邻居搀扶下,挤到人群最前面,他无法说话,只是颤抖着将一篮还带着露水的野菜高高举起,非要塞到宋慈手中,老泪纵横。
宋慈没有推辞,郑重接过,交给了宋安。
他再次拱手,毅然转身上车。
马车缓缓启动,驶过无声的人群。百姓们自动让开道路,默默地注视着车辆远去,许多人跟着走出了很远很远。
直到马车变成远方的一个黑点,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人们依旧久久不愿散去。
阳光普照,洒在清丰县新翻修的街道上,也洒在每一个百姓的脸上。虽然未来的日子依旧充满未知,但至少此刻,他们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和希望。
马车内,宋慈闭目养神。清丰县的经历,比蔡县更为沉重复杂,但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道路。
矿坑的尸骸,百姓的泪水,哑叟的绝望,赵坤的狠毒,周永良的颟顸…这一切,都深深刻入他的记忆。
他知道,这绝非终点。在这片广袤的国土上,还有无数个“清丰县”,无数个“赵坤”和“周永良”。
但只要冤屈仍在,只要百姓仍需仰望青天,他的脚步,便不会停歇。
车轮滚滚,载着百姓的期望与时代的重任,向着下一个需要光明与法度的地方,坚定前行。
青天已过,余威犹在。而他的传奇,仍在继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