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那场石破天惊的册封大典,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引发的涟漪,在接下来的几日里,迅速扩散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无可避免地冲击着尚书省衙门。
苏芷晴端坐于值房内,面前的公文依旧堆积如山,朱笔悬在手中,却迟迟未能落下。
窗外的秋光透过格栅,在她深紫色的官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如同玉雕。
殿上那一幕,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女帝那句“共享山河”,沈相那声沉稳的“愿”,以及两人交握的双手……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她并非迂腐之人,亦深知陛下与沈相之间情意深重,更明白沈相对大晏的擎天之功。
但如此直白、如此彻底地将私人情感与至高权柄捆绑在一起,公之于众,所带来的连锁反应,远超一次普通的论功行赏。
朝堂之上,明面上无人敢置喙,但暗地里的暗流,她几乎可以预见。那些恪守古礼的老臣,那些心怀鬼胎的势力,甚至那些原本支持陛下的中间派,会如何看待这“女帝与女王爷”共治江山的局面?
史笔如铁,后世又会如何评说?
她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
这种疲惫,并非源于公务繁重,而是源于对未知变数的审慎,以及对那两人未来可能面临的狂风暴雨的隐忧。
她敬佩陛下的魄力与沈相的担当,但身为辅政大臣,她必须考虑到这决定对朝局稳定、对帝国未来的深远影响。
“苏姐姐。”轻柔的唤声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芷晴抬眸,只见林婉儿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和一盏热茶,正站在门口,神情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朵新鲜的玉兰花,清新雅致,与这肃穆的值房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鲜活的气息。
“进来吧。”苏芷晴放下笔,语气平淡。
林婉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点心茶水放在书案一角,目光快速扫过苏芷晴略显疲惫的眉眼和那迟迟未动的公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心疼。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找话题说笑,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悄然绽放的幽兰。
“外面……可有什么议论?”苏芷晴端起那盏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冷的轮廓,状似无意地问道。
林婉儿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她想了想,斟酌着词句:“议论自然是有的。街头巷尾,多是惊叹与……好奇。说书先生们怕是又要编出许多新本子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至于朝臣府邸和后宅女眷之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赞陛下至情至性的,也有……担忧不合礼制的。不过,有陛下和沈王爷的威望在,明面上倒也没人敢说什么。”
苏芷晴静静听着,抿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林婉儿的话虽简单,却勾勒出了外界反应的大致轮廓。
与她预想的相差无几。惊叹与好奇是必然,潜在的反对与担忧也绝不会少。
“苏姐姐,”林婉儿看着她沉默的侧脸,忍不住轻声问道,
“你……觉得陛下此举,真的妥当吗?” 她问得有些犹豫,带着纯粹的关心,而非质疑。
苏芷晴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妥当与否,并非我等臣子可以妄断。陛下之心,坚如磐石;沈相之意,矢志不渝。他们既已做出选择,并有能力承担其后果,我等……唯有尽力辅佐,稳定朝纲,以应对可能出现的风波。”
她的话语理智而克制,完全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但林婉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深处那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并非反对,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审慎,以及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怅惘。
林婉儿看着苏芷晴清冷的侧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她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却坚定:
“我觉得陛下很勇敢,沈相也是。能不顾世俗眼光,将自己最在意的人和事,如此光明正大地摆在天下人面前,需要很大的勇气。”
她顿了顿,脸颊微红,声音更轻了些,“若是……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或许……本就不该被那些条条框框所束缚。”
苏芷晴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转回头,看向林婉儿。
少女的眼神清澈而真挚,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和执着,那里面映照出的光芒,让她有些无法直视。
“世事并非皆如话本。”苏芷晴移开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身处其位,便需承担其重。
陛下与沈相……他们选择的,是一条最为艰难的路。”
“再难的路,只要两个人一起走,就不会觉得孤单了吧。”林婉儿小声反驳,带着她特有的、柔软的坚持。
她看着苏芷晴,鼓起勇气,将点心碟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苏姐姐,你先用些点心吧,公务再忙,也要顾惜身子。”
苏芷晴看着那碟做得十分精巧的梅花糕,又看看林婉儿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关切,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湖面,似乎又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一块糕点,默默地吃了起来。
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驱散了些许疲惫。
值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和两人清浅的呼吸。
过了许久,苏芷晴处理完一部分紧急公文。
再次抬头,发现林婉儿还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手里拿着一卷闲书,却没有看,只是望着窗外出神,侧脸在秋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苏芷晴开口,声音比方才缓和了些许。
林婉儿回过神,连忙站起身:
“那我先回去了。苏姐姐你也别太劳累。”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苏芷晴一眼,眼神澄澈,“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苏姐姐的。”
说完,她便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快步离开了值房。
苏芷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支持她?支持她什么?是支持她作为尚书处理政务,还是……支持她别的什么?
她摇了摇头,将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
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朝局,应对因陛下那惊世之举而可能产生的各种影响。
她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下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奏章上,神情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专注。
只是,在那冷静的外表之下,某些被刻意忽略的、关于“勇气”与“束缚”的思考,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开始在她坚固的心防上,寻找着细微的缝隙。
而那个穿着鹅黄色衣裙、带着玉兰香的少女身影,也不知不觉间,在她那片井然有序的内心世界里,占据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