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冬日,天色总是沉得早。
未到申时,铅灰色的云层便已低低压住城头,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呜咽着穿过空旷的街道,带来一种万物肃杀的悲凉。
帅府内外,戒备比往日更加森严,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值守的士兵看到那匹浑身沾满泥泞、口鼻喷着白气的战马,以及马背上那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同样狼狈不堪的身影时,精神陡然一紧。
是萧寒将军!他回来了!
萧寒甚至没有下马,直接纵马冲至帅府门前,才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疲惫的嘶鸣。
他几乎是滚鞍落马,脚步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多日不眠不休的搜寻、绝地求生的挣扎,以及那沉重如山的“收获”,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
他脸色青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玄色铁甲上沾满了污泥、水渍和已经发黑的血迹,散发着渊底特有的腐朽与腥甜气息。
他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也顾不得周围士兵惊愕的目光,用沙哑得几乎撕裂的声音对迎上来的亲卫低吼:
“丞相……何在?带我……立刻去见丞相!”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外面的寒气与浓重的血腥、泥污混合的味道。
沈疏桐正站在沙盘前,背对着门口,身形依旧挺直,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身。
几日不见,她消瘦得愈发惊人,紫色官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一双凤眸,赤红如血,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平静,死死地盯着闯入的萧寒。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萧寒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绝望的眼睛上,然后是他狼狈不堪的衣着,最后,定格在他紧紧攥在手中、那个明显鼓起一块的、脏污的油布包上。
那一刻,沈疏桐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连跳动都变得艰难。
她甚至没有开口问,只是用那双赤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萧寒,等待着他亲口宣判。
萧寒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将那油布包双手举过头顶。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声音哽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巨大的愧疚:
“丞相……末将……无能!”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开始陈述那地狱般的搜寻过程:
“末将带人下到暗魂渊底……毒瘴弥漫,暗河汹涌……搜寻七日,沿主河道及三条主要支流……在一条支流入口河滩,发现……发现拖拽痕迹,及……及大量被撕裂的……明黄色御用布料碎片!”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仿佛在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布料……沾满血迹……已干涸发黑……”
他顿了顿,几乎说不下去,“还在附近……找到……找到一枚……从凤冠或步摇上脱落的……珍珠……”
他颤抖着手,将油布包打开。
里面,是几片大小不一、边缘参差、被泥污和暗色血迹浸染得几乎看不出原本华贵的明黄色丝绸碎片,以及那颗小小的、却在昏黄烛光下折射出微弱光芒的珍珠。
沈疏桐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几片布料和那颗珍珠上。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着,最终,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片最大的、依稀能看出精致龙纹绣线的布料。
冰冷。
粗糙。
带着沙砾的质感,和……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
她的晏晏……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承受着那样的伤痛,在这般冰冷的绝境中……挣扎吗?
萧寒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钝刀割肉:
“……我等……沿河搜寻……发现几处更大血迹……但……未找到陛下……尸……踪迹……暗河分支众多,尽头多为死路或复杂溶洞……毒瘴愈浓,两名弟兄……险些折在里面……”
他抬起头,眼中是血丝与泪光交织的绝望:
“……物资耗尽……解毒丹用尽……末将……不得已……只能……撤退……”
“末将……有负丞相重托!有负陛下天恩!请丞相……治罪!” 他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炭火盆里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沈疏桐没有去看跪地请罪的萧寒。
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掌心那几片冰冷刺骨的布料和那颗微小的珍珠上。
她缓缓收拢手指,将那些证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没有怒吼,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只是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那双赤红的眼眸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彻底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死寂。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知道了。”
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让人心碎。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没有焦点,继续说道:
“你……下去休息吧。此事……暂不外传。”
“搜寻……继续。活……要见人。”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濒临崩溃的颤音。
萧寒猛地抬头,还想说什么,却在对上沈疏桐那双空洞死寂的眸子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他只能重重地再磕一个头,踉跄着起身,退了出去,将那令人窒息的无边痛苦,留给了书房内那个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身影。
门被轻轻关上。
沈疏桐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掌心,紧紧攥着那些冰冷的、沾染着她爱人鲜血的证物。
窗外,风雪更急了。
心狱无光,唯余死寂。
她的世界,在萧寒带回这些铁证的瞬间,已然彻底崩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