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瓒那夹杂着无尽愤怒与不甘的咆哮，在太行山的群峰间激起层层回音，最终，消散在清晨渐冷的空气里。他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鹰愁崖顶那面迎风招展的“韩”字将旗，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主公！下令吧！末将愿为先锋，为我白马义从，夺回荣耀！”他身旁，一名年轻的将领双目喷火，激动地请战。
“夺回荣耀？”公孙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用我白马义从的血，去填平这道山崖吗？用我数千儿郎的命，去换一个被绑在木桩上的俘虏吗？”
他不是傻子。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鹰愁崖，就是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血肉磨坊。韩宇的步卒，以逸待劳，占据天险。而他的骑兵，在清剿完那数万溃兵之前，连山脚都摸不到。就算清完了，骑兵仰攻步兵重阵，更是兵家大忌。
这一战，他若打，是惨胜，甚至可能是惨败。他若不打，便是奇耻大辱，是他公孙瓒戎马生涯中，最浓重、最可笑的一笔败笔。
就在这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之际，鹰愁崖上，那密不透风的盾阵，忽然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骑，一将，一人，一枪。
赵云身着银甲，胯下照夜玉，手中未持龙胆枪，而是握着一杆光秃秃的旗杆，上面，绑着一面象征着休战的白布。他没有带任何护卫，独自一人，顺着崎岖的山路，缓缓下山，向着公孙瓒那杀气腾腾的军阵，不紧不慢地行来。
公孙瓒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身后的众将，也皆是面露愕然。他们设想过对方会固守待援，会负隅顽抗，甚至会狗急跳墙，唯独没有想到，对方竟敢在这种时候，派人下来。
“主公，谨防有诈！”谋士关靖立刻提醒道。
公孙瓒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示意军阵保持安静。他倒要看看，那个让他颜面尽失的韩宇，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赵云在距离白马义从阵前百步之外，勒住了战马。他挺直身躯，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虎威将军麾下，常山赵云，奉我家主公之命，特来拜见白马将军！”
他没有自称“平北将军”，而是用了公孙瓒朝廷册封的“虎威将军”之号，这细微的差别，让公孙瓒紧绷的面皮，稍稍缓和了一丝。
“韩宇派你来做什么？”公孙瓒的声音，依旧冰冷，“是来求饶的吗？”
“非也。”赵云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歉意的微笑，“我家主公命云前来，是为恭贺将军，亦是为向将军，献上此战的战果。”
此言一出，白马义从的阵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恭贺我们？献上战果？滑天下之大稽！”
“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又来假惺惺！”
赵云对这些嘲讽充耳不闻，只是平静地看着公孙瓒，继续说道：“黑山贼首张燕，冥顽不灵，负隅顽抗。我军将士，浴血奋战一夜，方才侥幸功成。正欲将贼首擒下，献于将军帐前，不想，将军已亲率天兵而至。我家主公常言，白马将军乃河北柱石，荡平贼寇，乃将军分内之功。我等，不过是为将军扫清了一些障碍罢了。这‘荡平黑山’的首功，自然，当归将军所有。”
他顿了顿，微微躬身：“贼首张燕，及其麾下渠帅三十余人，皆在崖上。云，奉主公之命，愿将其悉数献上，以彰将军神威。”
公孙瓒死死地盯着赵云，仿佛要从他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他想发怒，想斥责对方的虚伪，但赵云的这番话，却像是一只柔软的手，恰到好处地，抚平了他心中最愤怒的那根弦。
他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能让他体面结束这场闹剧的台阶。而赵云，亲手将这个台阶，送到了他的脚下。
“韩宇……会有这么好心？”公孙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心中的疑虑，不减反增。
赵云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与忧虑。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件机密之事：“不瞒将军。我家主公，亦是迫不得已。”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将军神兵天降，我军将士，本该夹道欢迎。然，就在半日之前，我主接获十万火急之密报。冀州袁绍，已然撕毁盟约，尽起大军，以其大将颜良为先锋，正向幽州，掩杀而来！其前锋，据传，已渡漳水！”
“什么？！”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在整个白马义从的高层将领中，激起了轩然大波。
公孙瓒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煞白。
他与袁绍，早已是貌合神离，彼此视对方为心腹大患。他此次倾巢而出，征讨黑山，未尝没有在袁绍面前彰显武力，震慑对方的意图。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袁绍，竟会趁着他后方空虚之际，悍然发难！
“此言当真？！”公孙瓒的声音，因为惊骇而变得有些尖锐。
“千真万确。”赵云的神情，无比诚恳，“我家主公言，黑山，乃癣疥之疾。而袁绍，才是心腹大患！幽州，乃将军之基业，亦是我北疆三郡之屏障。若幽州有失，我等，皆成亡国之奴！故而，主公当机立断，命我等，放弃此地一切战果，将贼首献于将军，助将军早日功成，回师抵御外敌！我等，亦将即刻拔营，返回北疆，拱卫侧翼，与将军，共抗袁绍！”
赵云的这番话，将一场背信弃义的算计，巧妙地，包装成了一场顾全大局、同仇敌忾的战略抉择。他将韩宇，从一个胜利者，变成了一个为了共同利益而做出巨大牺牲的“盟友”。
公孙瓒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他看着赵云，又回头望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如果赵云所言是真，那他此刻，多在太行山中耽搁一刻，他的老巢，便多一分危险。
就在他将信将疑，天人交战之际，南方的地平线上，一骑快马，卷起一道烟尘，正以奔丧般的速度，疯狂驰来。那是他派出去的外围斥候。
“报——！主公！！”斥候翻身落马，连滚带爬地冲到阵前，声音，带着哭腔，“南……南方三十里外，发现大股军队！旗号……旗号是‘袁’！领军大将，是……是颜良！”
轰！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
关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终于明白，从头到尾，他们都被算计了。韩宇不仅算到了公孙瓒会背叛，甚至连袁绍的动向，都算得一清二楚！他用黑山军，用公孙瓒，甚至用他自己的六千精锐，在河北这盘大棋上，下了一步惊天动地的险棋！
公孙瓒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看着鹰愁崖上那面飘扬的“韩”字将旗，眼中，再无愤怒，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败后的、深深的无力与……恐惧。
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而是一个算无遗策的……妖孽！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开口：“好……好一个韩文节！”
他调转马头，不再看赵云一眼，声音，变得沙哑而果决。
“传我将令！派一队人，上山接收俘虏！其余人，打扫战场，收缴兵甲钱粮！一个时辰后，全军，开拔回师！”
一场足以颠覆河北格局的巅峰对决，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白马义从，这支骄傲的雄师，最终没有在鹰愁崖下，流下一滴血。他们匆匆接收了张燕等一众俘虏，草草席卷了黑山大营中那些残存的、早已被韩宇挑剩下的财物，然后，便如同一阵仓皇的龙卷风，掉头向北，绝尘而去。
鹰愁崖上，陷阵营的士卒们，看着那片远去的白色潮水，许多人，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发出了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
高顺走到赵云身边，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敬佩与震撼的复杂神情。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你家主公……是个可怕的人。”
赵云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迎着初升的朝阳，望向北方。那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驱不散他心中的寒意。
黑山的仗，是打完了。
但整个河北的，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