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代表队的六名成员,乘坐着宫中派来的软轿,在落日余晖中穿过重重宫门,径直进入了那座熟悉的肃穆恢宏皇城。轿子行得平稳,但轿内众人心情却难以平静,尤其是伤势较重的夏侯擎与秦岳,更是闭目凝神,竭力压制着体内的痛楚与紊乱的气息。
出乎意料的是,轿子并未驶向举行大朝会的正殿,而是拐入了一条相对安静的宫道,最终停在了一座更为幽深、戒备也更为森严的宫殿前。
正是养心殿,皇帝的寝宫。
在内侍的引导下,六人踏入殿内。一股浓郁却不刺鼻的草药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龙涎香扑面而来。殿内灯火通明,陈设典雅而内敛,不似正殿那般威严肃杀,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皇家气度。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厅内早已有四人等候。半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龙榻上的,正是面色蜡黄、气息虚弱的当今天子。龙榻旁,设有一张凤椅,垂帘听政的太后端坐其上,凤冠霞帔,仪态万方,目光平静中带着审视。在皇帝下首,镇国公秦霜一身常服,坐姿如松,眼神锐利如常。而最让人意外的,是坐在稍远处一张绣墩上的宇文玉,她依旧是一身素雅宫装,面容柔弱,见到众人进来,尤其是看到兄长宇文澈,眼中立刻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
“臣等叩见陛下,太后娘娘!”以宇文澈为首,六人忍着伤痛,便要行礼。
“免了,都起来吧。”皇帝虚抬了抬手,声音带着疲惫,却透着一丝温和,“看你们这一身伤,就不必拘泥这些虚礼了。”
他话音刚落,轻轻一挥手,早已候在殿外阴影处的十数名身着太医署官服、气息沉稳的医官便鱼贯而入,动作迅捷而有序地开始为六人检查伤势。
太医们经验老道,一眼便看出夏侯擎内腑震荡、肋骨断裂,秦岳则是真气透支严重,经脉多处受损。他们立刻重点为这两人施针、敷药、疏导淤积的真气。至于宇文澈、慕容雪、南宫曜,更多是真气消耗过度,兼有皮外伤,处理起来相对简单。而轮到许崖时,太医们仔细探查后,脸上都露出了惊异之色。
此子除了衣衫有些破损,气息竟是几人中最平稳悠长的,体内真气充盈,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寻常历练,与第九层绝地的凶险传闻截然不同。
整个过程,皇帝与太后都未催促,只是静静地品着宫人奉上的香茗,偶尔拈起一块御膳房精心制作的小糕点。太后甚至还一反常态,温和地对一直正襟危坐的秦霜道:“秦卿,你也用些茶点,不必如此拘礼,此处非是朝堂。”
秦霜一愣,但也微微欠身:“谢太后娘娘。”这才端起了茶杯,但坐姿依旧挺拔。
宇文澈趁着太医诊治的空隙,上前几步,再次向皇帝和太后郑重行礼:“儿臣参见父皇、祖母。”宇文玉也急忙起身,走到兄长身边,眼中含泪,低声道:“哥哥,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宇文澈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温言安慰道:“无妨,一点小伤,休养几日便好。让你担心了。”在他安慰宇文玉时,目光不经意间与站在稍后方的许崖有了一瞬的交汇,宇文玉也似乎察觉到了许崖的视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又迅速低下头,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很快,众人都被太医处理完毕。皇帝示意,几名内侍立刻搬来了两张铺着软垫的躺椅和四只绣墩。
“秦岳,夏侯擎,你二人伤势最重,躺下回话。”皇帝直接下令。
“臣等不敢!”秦岳和夏侯擎连忙躬身。
“这是旨意。”皇帝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这才告罪,小心翼翼地半躺在躺椅上,顿感舒适不少,体内药力化开,痛楚大减。宇文澈、慕容雪、南宫曜和许崖则坐在了绣墩上。
皇帝看着眼前这群伤痕累累却眼神明亮的年轻人,蜡黄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声音也洪亮了几分:“好!好!你们都很好!此次论道会,前两关皆拔得头筹,扬我国威,壮我声威!你们都是我大顺的英雄!朕心甚慰!”
太后也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宇文澈身上,平和地问道:“澈儿,你且说说,那九重塔第二关,尤其是第九层,究竟发生了何事?外界光幕一片灰蒙,只知你们陷入绝境,后又奇迹生还,其中细节,朕与太后皆颇为好奇。”
宇文澈坐在绣墩上,深吸一口气,将进入九重塔后的经历娓娓道来。从第一层的信物争夺,到遭遇西辽诡术、北蒙突袭,再到界钥异变,被直接传送到第六层赤炎炼狱的艰难适应,以及最终在许崖感知指引下,莫名其妙被那融合界钥引发的空间风暴卷入第九层混沌初境的绝望……他条理清晰,言辞简练,却将其中的凶险、博弈、绝望与最后的转机描绘得淋漓尽致。
“……父皇,祖母,若非许崖师弟在第九层展现出匪夷所思的能力,不仅无惧那湮灭生机的混沌湮风,最终更是不知以何种方法引动了传送光柱,将我等全部带出绝境,儿臣……儿臣实在不敢担保,我等还能安然归来。”宇文澈最后总结道,语气中充满了对许崖的感激与推崇。
秦岳、夏侯擎等人也纷纷点头,目光都投向了许崖,显然认同宇文澈的说法。
皇帝的目光也随之落在许崖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缓缓开口:“许崖……朕听闻,你乃是来自北境宋国的流民?”
许崖心中一凛,起身恭敬答道:“回陛下,是。”他低着头,心中念头急转,不知皇帝此问是何用意。
皇帝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却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来历,反而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听的镇国公秦霜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直接问道:“许崖,你如今,已是二品境界了吧?”
此言一出,除了早已有所察觉的秦岳和宇文澈,慕容雪、南宫曜乃至夏侯擎都露出了震惊之色!他们清晰地记得,进入九重塔前,许崖明明只是一品修为,甚至还未能彻底稳固!怎么在塔内短短时间,尤其是在真气补充艰难的第九层,不仅活了下来,还突破到了二品?这速度,未免太过骇人听闻!
感受到众人惊疑的目光,许崖只能硬着头皮,再次躬身:“回国公爷,是。”
秦霜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盯着许崖,继续追问,语气锐利如刀:“第九层混沌初境,乃上古绝地,记载寥寥。你在其中,究竟得到了什么?或者说,发现了什么秘密?你的功法,与那第九层,有何关联?”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瞬间让整个养心殿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皇帝和太后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深邃。许崖身负噬灵之体的秘密,以及与方墨渊传承的关联,是绝不能暴露的,尤其是面对很可能知晓部分神策军内情的皇室!他若如实相告,恐怕立刻就会从功臣变为皇室不容的禁忌存在!
许崖陷入了沉默,额头隐隐见汗,心中急思对策,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能不暴露核心秘密的解释。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宇文澈等人都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他触怒天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数息,皇帝眉头微蹙,太后眼神渐冷,秦霜目光愈发锐利之时,一个轻柔却清晰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父皇,祖母,国公爷。”却是坐在一旁的宇文玉站了起来,她对着上位盈盈一礼,声音如同清泉流淌,“女儿或许知道一些缘由。”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位一向深居简出、以才学闻名的公主身上。
宇文玉似乎有些紧张,纤纤玉指微微绞着衣角,但语气却依旧平稳:“女儿曾于皇家藏书馆的一卷极为古老的《九域异物志》残篇中看到过一则记载。其上提及,九重塔第九层‘混沌初境’,并非单纯的绝地,其核心实乃天地初开时残留的一缕‘混沌源气’所化,虽具湮灭之能,却也蕴含着一丝最本源的造化生机。”
她顿了顿,看向许崖,眼神清澈:“那残篇中曾模糊提到,上古时期,曾有极少数天赋异禀者,身负特殊体质或功法,其真气属性恰好与这‘混沌源气’有某种微妙的亲和,甚至……同源。此类修行者,若机缘巧合进入混沌初境,非但不会受其湮灭之力侵害,反而可能因祸得福,引动源气共鸣,洗涤自身,加速修行。只是此种情况万中无一,记载也语焉不详,女儿此前也只当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她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引经据典,既解释了许崖为何不怕湮风,又为他修为的突飞猛进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缘由,并非是他自身功法特异,而是他恰好是那万中无一、能与混沌源气共鸣的幸运儿!完美地避开了所有敏感点。
皇帝、太后以及秦霜听完,脸上都露出了思索之色。宇文玉的才名他们是知道的,博览群书,她这番解释,虽然听起来依旧有些玄奇,但结合许崖在塔内的表现,以及那卷谁也无法证伪的古老残篇,反而成了最说得通的一种可能。
殿内那微妙而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秦霜深深看了宇文玉一眼,又看了看许崖,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皇帝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看着许崖道:“原来如此。看来许崖你果然福缘深厚,竟能与这等上古机缘契合。不错,甚好!”
太后也温言道:“既是自身机缘,那便是你的造化。能借此为国争光,更是难得。”
一场潜在的危机,被宇文玉巧妙化解。
皇帝随即下令,重赏大顺代表队全体成员,赐下大量珍贵的疗伤丹药、固本培元的灵药以及金银绸缎,尤其是对伤势最重的秦岳和夏侯擎,更是赏赐了数样对内腑和经脉有奇效的皇室秘药。
又勉励了众人几句,让他们回去好生休养,准备半月后的最终关“山河棋局”,便让宇文澈和秦岳留下另有事宜相商,其余人可先行告退。
退出养心殿,走在宫墙之间的甬道上,南宫曜第一个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我的天,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许师弟,你刚才沉默那会儿,我还以为你马上要从大顺英雄变成阶下囚了!”
夏侯擎也躺在临时准备的软架上,瓮声瓮气地笑道:“是啊!多亏了玉公主殿下学识渊博,不然可真说不清了!”
慕容雪虽未说话,但看向许崖的眼神中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许崖心中也是松了口气,对众人的调侃报以苦笑。但他心中更多的却是纳闷与疑惑:‘宇文玉……她为何要帮我?还编造了如此完美的一个理由?她所说的《九域异物志》残篇,是真的存在,还是她临时杜撰?她这么做,是为了她哥哥宇文澈,还是……另有原因?’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宇文玉那清澈却又复杂的眼神,以及那不经意间的视线碰撞,心中一团乱麻。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别院已然在望。而还没等他们走近,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就带着无比的兴奋和激动,如同炸雷般传了过来:
“大哥!宇文师兄!慕容师姐!你们可算回来了!听说你们拿了双料第一?!太厉害了!!”
正是吴忧,他带着苏婉、李姝等一众交好的同窗,早已在别院门口翘首以盼,此刻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狂喜。
许崖看着这一幕,暂时将心中的疑惑压下,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迎向了那份纯粹的喜悦与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