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营地里却无人敢真正安眠。
因幻萝蕈混入御膳,帝王震怒,下令彻查,一时间风声鹤唳,所有经手宴席食材、烹制、传送的宫人皆被扣押审问,哀泣与求饶声在寒冷的夜风中隐约可闻,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这突如其来的风波会将自己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与这片惶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家营帐内的轻松,甚至带着几分残忍的惬意。
沈淼斜倚在软枕上,听闻侍女回报礼物已顺利送至穆希手中,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穆希打开锦盒时那怒火滔天、脸色煞白的模样,心中一阵快意。
“能气到那贱人,让她今晚睡不着觉,也算是不枉费我让那小丫头多活了那么些时日,才把她扔去喂这山里的野狼了。”沈淼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丢弃了一件无用的旧物。
一旁的沈崇山闻言,笑了笑,附和道:“确实,一个低贱婢女的性命,能换来妹妹你此刻的笑容,也算是她的荣幸了。”
他语气温和,可话语中的凉薄,却与沈淼如出一辙。
然而,沈淼的得意中又夹杂着一丝不甘,她嘟起嘴,抱怨道:“可惜,真是可惜!她既没在猎场被‘流矢’射死,今日宴席上中毒的也不是她!那碗加了料的松露羹,怎么就偏偏让沐有德那个老东西给喝了!”
原来,这幻萝蕈混入御膳并非意外,而是沈家精心设计的一环,他们买通了御膳房中负责保管食材的宫人,暗中破坏了储存松露的密封罐子,导致珍贵的松露腐坏。
御膳房主管惧怕担责,便想私下弥补,在外采买时,正好遇到了黑市上有人高价出售“松露”,虽然价格不菲,但松露向来是有市无价的珍品,主管咬了咬牙还是大出血,自费收购了一批。
而沈家早已在那些混入的幻萝蕈上做了微小的特殊标记,并设法运作,确保那碗做了记号的羹汤能送到穆希的案前,本想着借此让穆希中毒出丑,甚至想着能直接将人送走更好……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那碗羹竟被沐有德享用,让他们功亏一篑。
沈崇山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恢复平静,安抚道:“无妨,一次失手而已。她不会每次都这么好运。来日方长,咱们总有机会的。”
沈淼哼了一声,眼中尽是狠厉之色。
这时,沈崇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今日邢远邢二公子派人送来了一件礼物,是一整张墨狐皮制成的大氅,毛色油亮,毫无杂色,很是罕见。”
听到是邢远所赠,沈淼挑了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施舍般的意味:“哦?他倒是会投其所好,知道我喜欢这些稀罕皮子。不过,就算他送再多的礼,我也不会轻易答应他什么。”
沈崇山劝道:“邢家如今圣眷正浓,邢远本人也风头正劲,即便你不愿下嫁,也不宜过于冷淡,该给的甜头还是要给一些,免得平白结怨。”
沈淼懒洋洋地点点头:“知道了,兄长。那我明日便去谢谢他好了。”
她虽应下,心中却并无多少热情。
邢远一直属意沈淼,渴望与势力盘根错节的沈家结成最紧密的姻亲联盟。
然而沈淼与沈家心气极高,即使邢家势力还在他们家之上,互相之间也有姻亲往来,但仍是不愿意将最为珍贵的嫡女押注过去,硬是将沈淼的婚事拖到十九岁仍悬而未决,便是打着待价而沽的主意,要押注那最有可能登临大宝的皇子。
昔日,沈淼与沈家曾属意前太子顾琮,奈何顾琮一颗心全系在自己的表妹穆希身上,对她不屑一顾,这曾让她恼恨不已。
好在后来顾琮连同其母族穆家被诬以巫蛊叛乱,一夕倾覆,顾琮被废身死,只追得一个恶谥“僖太子”,穆希也香消玉殒,总算让她出了口恶气。
可即便如此,想起当年顾琮对穆希的痴情和对自己的无视,沈淼仍是恨得牙痒痒,连带着对与穆希有几分相似的“沐希”,也充满了莫名的敌意与杀心。
而且,她如今已经十九岁,虽然沈崇山和族内不会催促,但说不着急婚嫁,也是假的,只是苦于完全看不出来永昌帝到底属意那个皇子,才一直未有议亲之举。
就在沈淼思忖着明日如何敷衍邢远之际,帐外又有下人恭敬禀报:“太尉,小姐,安王殿下派人送来了一些礼品,说是给二位把玩赏鉴。”
沈崇山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哦?拿进来吧。”
下人捧着几个锦盒入内,一一打开。
盒中无非是些珠宝玉石,虽也珍贵,却难入沈淼这等见惯奇珍的眼,唯有一个长条形的螺钿漆盒里,静静躺着一支色彩斑斓的鸟羽簪——那簪子以金丝为骨,缀以蓝、绿、红、黄、紫五色鸟羽,羽毛光泽艳丽,拼接得巧夺天工,看得出制作之人颇费了一番心思。
那盒内还附有一张洒金笺,上面是清秀的字迹:“娓亲制五彩羽簪,聊赠大小姐略表心意,望大小姐笑纳。”
沈崇山只瞥了一眼那簪子,便嫌恶地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
沈淼却让人将那只羽簪单独拿到她面前。
她伸出涂着蔻丹的纤长手指,拈起那支轻盈艳丽的发簪,对着烛光细细端详,嘴角噙着一抹冰冷而玩味的笑意。
“做得倒是有几分巧思。”她轻飘飘地赞了一句,随即,眼神一厉,另一只手已拿起旁边小几上用来修剪灯芯的金剪刀。
只听“咔嚓”几声细响,那精心挑选、排列绚丽的五彩鸟羽,竟被她毫不留情地绞得粉碎!
缤纷的羽毛碎屑簌簌落下,撒在暗色的地毯上,如同零落凋残的花瓣。
沈淼将光秃秃的金丝簪骨和那堆羽毛碎片随手扔回漆盒里,仿佛丢弃什么垃圾一般,对垂手侍立的下人道:“拿回去,还给安王妃。就说我一时失手,不慎将簪子弄坏了,实在可惜。不过,我甚是喜欢这簪子的样式,有劳王妃再亲自为我制作一支一模一样的。”
她的语气轻慢至极,带着毫不掩饰的折辱。
那下人头垂得更低,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合上盒盖,捧着那份被退回的“心意”,躬身退了出去。
下人恭敬地退下后,沈淼看着那堆被绞碎的彩色羽毛,仿佛看到了沈娓那张故作温顺的脸,嫌恶地哼了一声:“不过是个贱婢所生的外室女,侥幸得了王妃的名头,她亲手做的东西,也配戴在我头上?真是痴心妄想!”
沈崇山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只怕这簪子,并非沈娓本意。多半是安王授意她做的。呵呵,我这位‘小舅子’,不管心里怎么想,明面上对咱们沈家,可一直都是热情得很呐。”
他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警惕,当年,因生母是身份低微的宫女,在宫中毫无倚仗的顾琰,为了出头,暗中与势力庞大的沈家勾结,联手构陷了当时的太子顾琮及其母族穆家,酿成了那场震惊朝野的巫蛊叛乱大案。
事成之后,顾琰果然备受荣宠,获封安王,一时风头无两。他当时便向沈家求娶嫡女,意图巩固联盟。
然而,沈家作为老牌世家,是何等的精明。
他们早已看出,永昌帝内心深处极为看重皇子生母的出身,顾琰的宫女母亲注定是他无法逾越的障碍,加之顾琰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并非易于掌控之辈。
因此,沈家虽不想和他结怨,却也不愿将真正的嫡系血脉押注在他身上,便玩了一手李代桃僵,将家族中一个不受重视、生母是外室的女人沈娓,认在名下,嫁给了顾琰为安王妃。
此举虽未明着拒绝顾琰,但其间的轻视与敷衍,顾琰岂会不懂?婚后,沈娓在安王府并不得宠的消息隐隐传出,便足以说明顾琰心中对此事的怨怼从未消散,但他城府极深,表面上依旧对沈家维持着亲近热络的姿态。
但沈崇山也是纵横官场多年,看得分明,自然不会被他这番作态迷惑。
况且,即便沈家要支持一位根基较浅的皇子,以便将来更好地掌控,也绝不会选择顾琰这种心机深沉、睚眦必报的毒蛇。他们要选的,必须是性格更为柔弱温顺,易于拿捏摆布的傀儡。
顾琰此人,显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这份“热情”,他们沈家可消受不起。
沈淼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管那簪子到底是谁让她做的呢,反正那贱婢的女儿最好把眼睛熬瞎。”
安王营帐内,灯火通明。
沈娓亲手端着一碟刚出炉的精致点心和一小盅温补的羹汤,步履轻柔地走到书案前。
顾琰正执卷夜读,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有几分清俊,却也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
“王爷,夜深了,用些点心羹汤,早些歇息吧。”沈娓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一角,声音温婉。
顾琰头也未抬,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只淡淡“嗯”了一声,语气疏离而客气:“有劳王妃,放下即可。本王还有些书未看完,王妃先回去歇着吧,不必在此伺候。”
沈娓嘴唇微动,还想说些什么,可见他丝毫没有与自己交谈的意思,最终只是黯然地垂下眼眸,低声道:“是,那妾身告退。”
她默默行了一礼,转身悄然退出帐外。
听着脚步声远去,顾琰才缓缓放下书卷,眼中翻涌着深深的算计。
他已听闻了沐二小姐与七皇子珠胎暗结、即将嫁入皇室的消息,思绪开始发散:那沐二小姐不顾礼义廉耻,未婚先孕,硬是逼得老七认下,虽只是个侧妃,但也算进了皇家门。但这已经定下婚约的正妃还未过门,侧妃和庶长子便冒了出来,江家那边,怕是憋闷得很。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若是……我与那沐大小姐沐希,也来个“情不自禁、”,纵然她与十三弟有婚约在先,到了那般境地,除了嫁给我,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这念头一起,便疯狂滋长。
顾琰在内心极力为自己粉饰,说服这并非龌龊的想法:这非见色起意,我这是真心为她考量。十三弟那人,身负异族血脉,前途难料,跟着他未必是福。而我,却能给她实实在在的荣华富贵,日后登临大位,也至少会给她一个贵妃之位,而不是叫她去边疆吃沙子……而且……我对不起希儿的,也可以将补偿给沐大小姐,她们那样相像,一定是上苍怜我,让我和希儿再续前缘……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眼神逐渐变得炽热,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拥穆希入怀的场景。
与此同时,沈娓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帐篷中。
还未等她从顾琰的冷待中缓过神来,贴身侍女便捧着那个熟悉的螺钿漆盒,面色为难地走上前来。
“王妃……沈家那边,将簪子……退回来了。”
沈娓心中一沉,接过盒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那支被绞得粉碎、只剩下光秃秃金丝骨架的羽簪,以及那些如同被践踏过的彩色羽毛碎片。
“……不慎弄坏了……甚是喜欢……有劳王妃再亲自制作一支……”侍女支支吾吾地说着沈淼的口信。
看着那支残簪,听着侍女复述的刻薄话语,再想到方才丈夫毫不掩饰的冷淡,沈娓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她眼神空洞,紧紧攥住了那冰冷的金丝簪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松开。
静默了许久后,沈娓才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知道了。”
她没有愤怒的斥责,也没有委屈的泪水,只是转身,对着帐外候命的仆从吩咐道:
“去把王爷今日猎到的那只白颈雉鸡拿来。”
仆从很快提来一只华丽的竹笼,里面关着一只羽毛艳丽、精神尚好的雄雉,而那雉鸡似乎察觉到不安,在笼中焦躁地踱步。
沈娓亲手打开笼门,不顾雉鸡的惊慌扑腾,一把将它拽了出来,纤细的手指发挥出一股狠戾的力道,精准地攥住雉鸡背上最漂亮的几根长羽,猛地一拔!
“咯——!”雉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剧烈地挣扎起来,翅膀疯狂拍打,羽毛四处飞溅。
沈娓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动作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狠,不管手中是绒羽还是硬翎,都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
雉鸡的哀鸣和扑腾都并不能触动她分毫,只让她下手越来越重,双爪也被硬生生剪了下来。
就在雉鸡拼命挣扎时,沈娓眼中寒光一闪。她空着的那只手猛地抓起旁边的一把金剪刀,毫不犹豫地,对着雉鸡不断扭动的脖颈,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一声轻响,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雉鸡的挣扎戛然而止,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它残缺的羽毛,也溅上了沈娓素净的衣袖。
她面无表情地抽出剪刀,又对着那双曾经奋力扑腾、如今只能微微抽搐的翅膀,手起剪落,“咔嚓”几声,将其齐根剪断!
做完这一切,她将鲜血淋漓、羽毛零落、彻底失去生息的雉鸡扔回托盘里,仿佛丢开一件垃圾。
她看着那刺目的血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手和衣袖,语气淡漠地吩咐:“看来这只不行了,给我换一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