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永昌帝尊口一开,这件事算是暂时落了幕,众人纷纷跪安请辞,打算退出金銮殿,永昌帝揉了揉眉心,却忽然沉声道:“等等,玹儿,你留下。”
顾玹脚步一顿,对穆希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她在殿外稍候,自己则转身回到殿内。
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这对宛如陌生人的父子二人。
永昌帝看着自己这个混了一半西域血脉、有一双异色瞳的儿子,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安抚和试探:“玹儿,今日之事,朕知道你和那沐家丫头受了委屈,那沈崇山确实其行可诛。但……”
顾玹垂首,并未答话,等待着永昌帝说下半句转折的话。
“有些事情,急不得。”永昌帝打断他,目光深邃,“沈家根基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能暂剥他这太尉之职、罚他之奉、查封沈家庄园,已是敲打。若逼得太紧,恐生变乱。边境不稳,朝局需要平衡,你明白吗?”
顾玹紧抿着唇,异色瞳中暗流汹涌,从唇间溢出一个淡淡的回答:“是,儿臣明白。”
永昌帝依旧端坐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顾玹,语气缓和了些:“朕会让他亲自去沐府致歉,该有的补偿也不会少。此事,暂时到此为止,你暂且忍耐。”
“儿臣不会让父皇为难的。”
顾玹虽极为唾弃沈崇山为人与沈家的恶行,恨不得将其杀之而后快,但他明白,这是目前局势下的最优解。
当然,现在的蛰伏,是为了日后加倍地偿还回去。
永昌帝看着阶下这个姿容出众、战功赫赫,却仿佛与自己隔着千山万水的儿子,心头莫名一阵唏嘘,一股复杂的情绪漫涌上来。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顾玹深邃的轮廓,恍惚间,永昌帝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来自西域谟国的公主。
她总能将宫廷乐师演奏的典雅乐章,即兴融入谟国热烈的胡旋舞步,身姿翩跹如烈焰;她笑起来时,眼波流转,仿佛盛着大漠夜晚最璀璨的星河,带着毫无拘束的烂漫。
可这如同沙漠绿洲上的繁花的女子,不到三十岁,便在这充满了重重阴谋和算计下的重重宫阙中迅速凋零。
此刻,在这双与故人那般相似,却又冰冷得多的异色眼眸前,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片段,那些关于谟国公主鲜活身影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而起,一丝细微的愧意,悄然缠上帝王的心头。
他想说几句寻常的关怀,但话至嘴边,却又觉得没这个必要。
最终,永昌帝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沉声道:“好了,你退下吧。”
“儿臣,告退。”顾玹依礼颔首,干脆利落地俯身退出这冰冷空旷的金銮殿。,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殿门开合,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永昌帝独自端坐于龙椅之上,身影在巨大的盘龙柱投下的阴影中,竟显得有几分孤寂。
殿外,中秋的明月正圆,清辉遍洒人间,寓意着团圆美满,然而在这九重宫阙之巅,所谓的皇室亲情,却如同镜花水月,终究难寻一个真正的“圆”字。
殿外,汉白玉的台阶在月华的映照下泛着清冷的光。
穆希静静而立,中秋之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
沈崇山也从殿内走出,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那副悲愤冤屈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平静。他走到穆希面前,脚步停下。
“沐大小姐,好手段。”沈崇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不过是偏远小城来的一小小女子,竟能让本官和沈家吃如此大亏。”
沈崇山心中不禁唾骂起了沐辉和沈裘这两个没用的东西,竟能被一个毛丫头折磨成这样!
穆希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沈太尉过奖。比起太尉草菅人命、私设刑狱的手段,小女这点自保之策,实在不值一提。”
沈崇山眯起眼,仔细打量着穆希,这张年轻清丽的面容,在宫灯幽光下,竟让他莫名产生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双清冷的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
沈崇山压下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冷笑道:“真是牙尖嘴利、巧舌如簧,不怪你能引得两位皇子为你倾心呢。这下就连本官,都真心实意地对大小姐刮目相看了呢。今日之‘礼’,本官记下了。但愿你能一直如此好运。”
这话语中的威胁毫不掩饰。
穆希却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太尉的‘教诲’,小女也铭记于心。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我们,拭目以待。”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就在这时,顾玹从殿内走出,直接来到穆希身边,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站定,冷冷地瞥了沈崇山一眼:“沈太尉,你还有什么事情?”
沈崇山冷哼一声,不再多言,敷衍地行了一礼后便拂袖而去,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沉。
顾玹不再看他,转而关切地看向穆希:“眼下天色反正已经不早了,不如先去太医院看看你的伤吧?”
穆希原本并不把手心和额角的伤口放在心上,但她转念一想,记起沐辉也被接进宫当成“证物”,放到了太医院旁边的偏殿,由顾玹的心腹太医医治,这会儿应该也快醒了。
于是欣然点头:“好。”
太医院附近的一间僻静偏殿内。
沐辉是在剧烈的疼痛之中醒来的。
他刚一睁眼,下身传来的剧痛和空荡感就让脑子还浑浑噩噩的他瞬间彻底清醒。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沐辉猛地掀开被子,低头看去——裤裆处缠满了绷带,上面渗出浅浅的血色和浓烈的药材气息,却没有丝毫该有的凸起形状,那作为男人象征的部位已然不见!
“啊——!!!”
一声凄厉扭曲、不似人声的尖叫划破了偏殿的寂静。
很快,沐辉想起了自己昏倒前看到的画面,想起了穆希对他做的事情,瞬间面目狰狞,双眼赤红,疯魔一般叫道:“我的、我的……没了!没了!!沐希!是沐希这个贱人害我!!我要杀了她!!!”
他的声音已然比之前多了几分尖锐感。
沐辉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却因剧痛和虚弱重重摔回床上,他无能狂怒,扯开嗓子吼叫起来:“来人!来人啊!给我来人啊!再不来人我把你们都杀了!”
就在这时,穆希推门而入,神色平静,仿佛没听到他刚才的嘶吼。
“沐希!你这个毒妇!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的、我的……你把我给!我可是爹唯一的儿子,你敢这么对我,他会杀了你的!沐家祖宗也会唾弃你这个毒妇的!”沐辉看清楚来人后,目眦欲裂,恨不得扑上来将她生吞活剥。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穆希干脆利落的一个耳光!
“啪!”清脆的响声在殿内回荡。
沐辉又一次被打得偏过头去,再次愣住了。
穆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拽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阴冷如冰,声音更是森寒:“沐辉,你先别发疯,给我冷静点听好了。你有本事,现在就去告诉父亲,说你跟着沈家为非作歹要害我,结果自作自受,已经成了个阉人!你看父亲是会为你‘做主’,还是会觉得你丢尽了他沐家的脸面?你说他是会要一个未来一定会成为郡王妃的女儿,还是会要一个已经不能传承沐家香火的废物?!反正我是不怕的,大不了咱们就鱼死网破,把彼此做的恶事都给抖出来,看看最后会是谁更惨!再说了,松月肚子里可还有一个,你还有什么价值呢?”
沐辉被她这番话和眼神中的狠厉震慑住了,满腔的怒火和屈辱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
对,穆希说的对,他确实不敢说,不敢跟任何人说!不但父亲最重颜面,若知道儿子成了太监,恐怕会对他彻底失望,而且他不再是男人这事儿若是昭告天下,恐怕光明的仕途就与他无缘了!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沐辉眼里的怒火飞快熄灭,神采黯淡,穆希见状,便狠狠甩了手,将他撞在床头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沐辉的身子从床头软软滑下,瘫倒在床上,像一只被抽走了骨头的癞皮狗,颤抖着问道:“……那……那我的、我的东西……去哪了?你把它弄哪儿去了?”
纵然是从小阉了送进宫伺候人的太监,那也是能把自己的“宝贝”浸在罐子里,等着以后赎回,和自己一起入土为安的!
若是少了这部分,据说来世托生也做不成一个完整的人!
穆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随即却掩唇轻轻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你的‘好宝贝’啊……自然是物尽其用,送去给最‘看重’它的人咯。”
说罢,穆希不等沐辉做出反应,转身拂袖而去。
沐府,王氏院中。
一回到家中,沐有德便被王氏殷勤地请到她院中享用宵夜——一盅热气腾腾、香气浓郁的大补汤。
“老爷,您近日操劳,这是妾身特意为您炖的十全大补汤,快趁热喝了吧。”近来一直在重新扮演贤妻的王氏笑容温婉,亲自为他盛汤。
沐有德不疑有他,满意地接过,刚尝一口,便双眸发亮,只觉得比以前喝过的任何补汤都要醇厚鲜香,赞道:“唔!这味道真不错!夫人有心了。”
看着漂浮在碗里的肉块,沐有德舔了舔嘴唇,忍不住问道:“这是用什么熬的汤,这么香?”
王氏徐娘半老的脸上泛起浅淡的桃红,抿唇笑道:“这是妾身托人特地采购来的海狗鞭,十两银子才能买上半斤呢,据说,最补男人了……”
看着沐有德满足的表情,王氏只觉得这钱花得太值了!
“不错不错,以后多买点回来熬汤!”沐有德又喝下一口,砸吧砸吧嚼了几口碗中的肉块。
不一会儿,一碗汤便连肉带汁,迅速见底了,而随着汤碗的见底,王氏院中的帷帐也悄然垂了下来。
第二天,沐辉和穆希被顾玹指派的车马,一送同回到沐府。
因顾玹提前派人通知说穆希随他进宫领赏,沐辉作为家属跟随去到宫中时喝多了酒,需留宫歇息片刻,沐府并未起疑,还当是皇恩浩荡,沐辉沾了王妃姐姐的光。
一个家族出来的,冠着同一个姓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人觉得沐辉沾光、沐家沾光是有什么不对的,即便他从前根本不把沐希当成姐姐,甚至没把她当成人。
然而,沐有德等人预想中的春风得意、红光满面并未出现,沐辉回来时脸色惨白,精神萎靡,还没说几句话,就推说身体不适,径直回了自己院子休息。
沐有德见他唯一的儿子和如今最为重视的女儿平安归来,也只随意叮嘱了两句,便又急匆匆去看望他心心念念的四姨娘松月和她腹中的孩子了。
而王氏见沐辉脸色不好,心中担忧儿子,怀疑是穆希在皇帝面前说了他的坏话,或是唆使江陵王挤兑了沐辉,思来想去后还是放不下,便端了碗燕窝银耳粥,去了沐辉的院子看望他。
奇怪的是,平时总喜欢让一群下人簇拥他服侍他的沐辉,今天却把仆人们都遣到了外院,王氏一走进内院,就发现里面冷冷清清的。
而她刚走到房门口,就听得一声尖叫,随后见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一样。
“跑什么?!没规矩的东西!”王氏皱眉呵斥。
那小丫鬟名叫雨儿,今年十三岁,是沐府里的家生子,自打曾爷爷辈就在府里当差了,见到王氏,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直接钻过王氏腋下向外逃去
王氏心生疑窦,怕她是偷了什么东西才如此慌张,立刻呼唤自己的贴身丫鬟彩云:“彩云,拦住她!”
彩云立刻应下,她身高腿长,年纪又大许多,不费吹灰之力就擒拿住了雨儿。
就在这时,沐辉衣衫不整地追了出来,面目扭曲,眼神疯狂,手里还拿着一盏茶壶:“贱人!我杀了你!!”
“彩云姐姐放了我吧!夫人饶命啊!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看见少爷蹲着撒尿的!不不,奴婢都没看见,奴婢刚才只是去给少爷送茶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王氏一愣,又看向沐辉,见他松松垮垮的裤子从腰间落下,瞬间明白了什么,大脑顿时一片空白,随后,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当机立断,眼中闪过狠毒之色,也上去制那雨儿,捂住她的嘴,对沐辉使了个眼色。
这件事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不能让这个丫鬟活着出去!
沐辉此刻已被愤怒和羞耻冲昏头脑,见母亲示意,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用茶壶狠狠砸向了雨儿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
瓷器碎渣深深的扎入了雨儿的骨肉里!
雨儿瞪大了眼睛,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地面。
王氏心脏狂跳,强自镇定下来,低声道:“快!把她拖到后院埋了,别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家生子,不能随便找个借口就说她死了,一定会被刨根问底的!”
他们立刻在后院一棵老树下匆匆挖了个浅坑,将丫鬟的尸体草草掩埋。
看着那新翻的泥土,王氏再也忍不住,抱着沐辉痛哭失声。
沐辉也崩溃了,在母亲怀里嘶哑地哭诉:“娘!我完了!我被他们……被他们给阉了!是沐希!是沐希那个贱人害的我!!”
王氏听着儿子的哭诉,心中的悲痛瞬间化为滔天的恨意——沐希!又是沐希!她毁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此仇不共戴天!
她紧紧抱住沐辉,眼中燃烧着仇恨的怒火,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辉儿放心!娘一定、一定要让那个小贱人,付出代价!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