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玹指尖轻轻叩击石案,目光灼灼地看向穆希,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来,昨夜宴席上我也向大小姐建议,为这只神犬作一首诗,只可惜当时出了变故,未能作成,那么——今天不如还是由沐大小姐先来?”
他说着,伸手示意案上的笔墨纸砚,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请大小姐留下墨宝吧,本王爱重那只雪域苍猊,想要将为它所作的诗篇带回去细细品鉴。”
穆希心中暗骂顾玹怎么不自己住到狗窝里去,面上却温婉应下:“是,殿下,这是臣女的荣幸。”
她自小临摹王右军书帖,本身的书法功底极好,但为了维持“聪明却刚刚接触正经文化教育”的人设,也为了掩盖真实字迹,执笔蘸墨时回忆着柳文茵的笔迹,又故意将字写得生涩秀气,笔锋略显稚嫩,使文字虽有形而无骨,像是还只会模仿他人的初学写字之人。
顾玹垂眸看着纸上逐渐成形的诗句,眼底闪过一丝疑虑,却不动声色。
“雪爪踏霜痕,金眸映月魂。
不吠庭前客,只护帐中恩。”
她刚搁笔,顾玹便拿起那张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嗯,文词华美、生动形象,大小姐一出手便是好诗。只不过‘不吠庭前客’这句似乎有些奇怪——沐大小姐这是在讽刺本王的爱犬昨日大闹宴席么?”
穆希面上露出惶恐之色:“殿下明鉴,臣女岂敢。这不过是赞颂神犬今日温驯守礼罢了。”
她顿了顿,又故作天真地补充道:“想来是殿下调教有方,昨日它那般凶悍勇猛,可才过了一夜,就让它变得这般温顺呢。”
“呵……”顾玹低笑一声,指尖在诗稿上轻轻一点,“沐大小姐倒是一贯的伶牙俐齿,今日如是,昨日如是,想必‘从前’也如是。”
他故意把“从前”两个字咬得很重,穆希一下就能听出来,他在内涵那天初遇时被她解围后又夺回玉佩的事情,心中的不快又深了几分,可一旁的沐珍和沐柔却只觉得,这是顾玹青睐穆希的表现,在这变着法儿的问穆希过去的事情,都难免嫉妒地攥紧了衣袖。
穆希听罢,不慌不忙地福了福身:“殿下谬赞了。臣女不过是因为往日常居深闺养病,甚少有能与人交谈的机会,如今终于病愈,可以出来走动,便恨不能将压在心底数年的话一股脑儿都倒出来,所以略显絮叨,还得拜谢殿下宽恕臣女的浅薄之语。”
她抬眸直视顾玹,眼中一片坦然。
顾玹笑笑:“大小姐谦虚了,你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言辞凿凿,谈何浅薄?”
顾玹闻言,深邃的异色瞳微微流转,他突然抬手示意成锋将雪域苍猊牵近:“既然大小姐为它作的赞诗这般高妙,想必也是真心喜爱它。”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雪獒的头顶:“那么,大小姐不如也来摸摸看,同它亲近亲近?”
那雪獒似有所感,琥珀色的兽瞳直勾勾地盯着穆希,鼻翼微动,似乎在嗅闻什么。
那极富灵性的眼神看得穆希心头一跳——这雪獒该不会能认出她就是昨日用碎冰弹它的人吧?
她不着痕迹地微微后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这……望殿下恕罪,臣女虽然喜爱这神犬,却更存敬畏之心。这等神异奇兽,还是、还是远观为妙。”
说着,她的身子又往后退了退,裙摆微微晃动,将一个胆小闺秀的模样演得惟妙惟肖。
“大姐姐何必推辞?”沐珍立刻抓住机会,娇笑着上前,“殿下都开口了,这可是莫大的恩典呢。我就很想亲近这神犬呢,若不是父亲母亲不允,甚至想自己养一只。”
她边说边试探着伸手去摸雪獒的背脊,指尖刻意在穆希眼前晃过,而且她见顾玹只是微微挑眉,并未阻挠,便心头暗喜,手掌直接抚上。
沐柔便也不甘示弱,挤到雪獒另一侧:“是呀,这般神犬,能亲近是福气。”
她故意用身子挡住穆希,讨好地抚摸着雪獒的颈毛。
对这头威猛的雪獒,她们实际上既怕又恨,一想到昨夜它大闹宴席,让她们出了个大洋相,便是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可真与雪獒近距离接触,又吓得腿肚子都在发软,恨不得远离百步,可是,一想到这是顾玹的爱犬,她们只能吞下所有的怨气和恐惧,假装出一副欣赏喜爱的样子,对着一条狗展现自己的温柔款款。
而那雪獒被两人身上的脂粉香熏得直皱眉,突然“呜”地低吼一声,叫本就紧张的沐珍吓得手一抖,染了粉嫩蔻丹的长指甲不小心刮到了雪獒的耳朵。
“嗷!”雪獒猛地甩头,龇牙咧嘴,瞠目欲裂,吓得沐珍立刻尖叫一声,踉跄着往后倒去,慌乱中一把抓住沐柔的衣袖。
随着“撕拉”一声,沐柔新做的广袖被扯开一道口子,两人齐齐摔作一团,又在各自丫鬟的搀扶下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雪獒趁机挣脱成锋的控制,凶狠地狂吠起来,颈间金饰哗啦作响,四肢乱蹬,龇牙咧嘴地朝着沐珍和沐柔两人扑去。
“汪!汪汪!
“啊——!”沐珍再次尖叫起来,手中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丫鬟的搀扶下踉跄后退,绣鞋踩到自己的裙摆,险些摔倒。
沐柔也吓得花容失色,慌乱后退,后背撞到亭柱,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雪獒又开始大闹,四处乱窜,亭内顿时乱作一团、一片混乱!
沐辉早吓得脸色苍白、两股战战,躲到柱子后,瑟瑟发抖,嘴里还念叨着:“别、别过来……”
沐婉则缩在角落,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着帕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亭中好些丫鬟都惊慌失措,有的尖叫着往外跑,有的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厅外站着的丫鬟也有些惊慌地叫着“大少爷”“二小姐”等,穆希似乎听到了松月叫了声大少爷,余光看见松月果然一脸焦急地看着沐辉,心下有了计较。
穆希淡定地起身退开,在已经乱作一团的人群中,默默拉着小桃往亭外的进出口移动。
就在这时,注意到穆希打算离开的沐柔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她这些天总是想起之前把穆希推下去,却让“沐希”脱胎换骨,自是肠子都悔青了,于是这会儿也顾不得对那雪獒的恐惧,趁着人多眼杂,猛地朝穆希背后推去——
再给我变回那个傻子吧!
但穆希早有防备,侧身一闪,沐柔收势不及,竟直接推倒了沐珍!
“啊——!”沐珍惊叫一声,踉跄跌向栏杆,慌乱中一把抓住沐柔另一只完好的衣袖!
“噗通!”
随着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两人齐齐摔进莲池,拼命扑腾着大喊:“救命!救——咕噜……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啊!”
此刻,沐辉见自己的同胞姐姐掉进了水里,却依旧躲在柱子后,根本不敢上前一步,只探出半个脑袋,颤声道:“快、快救人啊!你们都别愣着,会水的下去救人,不会水的快去喊人啊!”
除了跟着顾玹的成锋,亭中都是丫鬟在侍候主子,哪有一个会水?她们要么只能干着急,要么便跑出亭外找人救援。
出了这种乱子,顾玹却是好整以暇地坐在亭中,手指轻叩桌面,对成锋道:“你这差事当得越发好了,连条狗都看不住。”
成锋这时终于制服了雪獒,单膝跪地:“属下知罪。”
“罢了,接下来好好看着。”顾玹摆摆手,目光却一直落在穆希身上,丝毫没有让成锋去救人的意思——当然,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成锋得看着雪獒,怎能再分出精力去救人?
而穆希已默默站到亭边,冷眼看着水中狼狈挣扎的两人,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她慢条斯理地解下自己的披帛,故意在手中晃了晃,引得水中二人眼巴巴地望着。
“两位妹妹别急,”她声音温柔似水,眼中却闪着寒光,用力将披帛往水里一抛,“我这就拉你们上来——只是姐姐气力不足,恐怕一次只能救一个人呢。”
沐珍和沐柔闻言,立刻疯狂扑向那飘在水面的披帛,都想要抓住生的希望。
沐珍抢先一把抓住,却被沐柔拽住了发髻。
“放手!我是姐姐,我先上!”沐珍尖叫道,指甲深深掐进沐柔的手背。
“滚开,这是我的,我先抢到的!”沐柔不甘示弱,另一只手直接抓向沐珍的脸,“要不是你拉我,我怎么会掉下来!”
两人在水中扭打成一团,发髻散乱,珠钗歪斜,妆容被水浸得糊成一团,华丽的衣裙也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裹在身上,让她们的动作越发笨拙可笑。
穆希压抑着笑意,转头看向躲在柱子后的沐辉道:“呀,我力气实在太小、身子太虚,实在是拉不动两个人,况且这披帛单薄轻巧,一次也只能拉上来一个人,三弟,你快来帮一把啊,快下去救一位妹妹啊。”
沐辉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我、我不会水。”
“哦?”穆希挑眉,“那真是可惜了。”
水中的沐珍听到这话,气得破口大骂:“沐辉你个废物!我都快淹死了!”
就在这时,几个闻声赶来的仆役终于跑到池边。
“哎呀,太好了,救星来了。”假惺惺地说完,穆希便唰地松手,让抢到了披帛的沐柔落了个空。
她往后退了几步,给仆役们让出位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你们可算是来了,快些救人,两位小姐都要吓坏了。”
顾玹看着这一幕,忽然低笑出声:“沐大小姐当真是重手足之情,别人都因为怕那敖犬,杵着不动,你明明也怕,可偏你敢上前救人。”
穆希回以温婉一笑:“殿下过奖了,关心妹妹,这是臣女这个姐姐应该做的,纵然我再怕那神犬,也不能眼见着妹妹们有难而无动于衷啊。”
她站在岸边,看着仆役们手忙脚乱地把两个落汤鸡捞上来,此刻的沐珍和沐柔浑身湿透,妆容花得如同在脸上泼了泥,湿漉漉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冷风一来,又冻得瑟瑟发抖,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体面?
顾玹听罢,忽然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穆希一眼:“今日诗会,倒是比本王想象的精彩得多,沐大小姐,真是好手段。”
穆希无辜地眨了眨眼,语气纯良:“殿下说什么?臣女不明白。”
她嘴上这么说,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像只偷了腥的猫——呵呵,今日算是报了沐希被他们弄下水的仇!
就在这时,那只被制服的猎犬又吠叫起来,眼中浮现一片急躁之色,成锋连忙收紧绳索,那畜生却仍旧直勾勾盯着穆希。
穆希被雪獒盯得心头一紧,连忙转身避开那灼灼目光,假意关切地走向落水的二人:“两位妹妹快些回房更衣吧,若是着了凉可怎么是好?”
她伸手欲扶,却被沐珍一把拍开。
“少在这里假惺惺!”沐柔牙齿打颤,眼中却燃着怒火,“方才你分明是故意让我们抢那披帛的吧。”
“四妹妹!”沐珍突然打断她,眼角瞥向不远处的顾玹,强撑出一副柔弱姿态,“你说什么呢,大姐姐刚才也是一片好心。”
而顾玹此时漫不经心道:“今日的意外倒是本王的失误,没驯好自己的畜生,扰了诸位雅兴,让两位小姐受惊了。”
沐珍闻言脸上飞起红晕,强忍着哆嗦福身:“殿下言重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话未说完,却见顾玹已经将目光转向穆希。
“沐大小姐。”顾玹在穆希面前站定,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方才见你虽惧怕雪獒,却仍要上前救妹,这份胆识实在令人钦佩。”
他忽然抬手,成锋立即将躁动不安的雪獒牵了过来:“既然大小姐这般英勇,不如帮本王驯服这只爱发狂的畜生?”
雪獒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穆希,鼻头不断抽动,似乎随时可能扑上来。
穆希背脊一凉,面上却强作镇定:“殿下说笑了,臣女连靠近都不敢,何谈驯服?”
而且英勇救妹和能够训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啊!
“是么?”顾玹忽然脸色一沉,“大小姐这样说,其实是在怪罪本王吧?呵,想来一定是大小姐气恼本王没有看好雪獒,叫诗会乱作一团了。”
穆希僵在原地,心中警铃大作——又来扣帽子这一套!
她强撑着笑容:“臣女不敢。”
顾玹挑眉,眼中含笑:“既然大小姐没有怪罪本王之意,那么从今日起,就由大小姐帮本王驯犬吧,本王相信你有足够的手段叫它变乖的。”
说着,他对成锋挥挥手:“成锋,等会儿将这畜生送到大小姐院中去。”
“遵命。”成锋立刻颔首。
此言一出,亭中顿时一片死寂。
沐珍脸色铁青,沐柔绞紧了手中湿透的帕子,沐辉更是急得直跺脚——今天怎么又让穆希抢了风头,让她越来越得江陵王青眼!
穆希心中暗叹,看着脚边摇尾示好的雪獒,又瞥了眼嫉恨交加的沐珍等人,想着顾玹并无和她商量之意、只是在下命令,知道这事儿终究躲不过,便忽然展颜一笑:“既然殿下相邀,臣女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