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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珍沉浸在自己即将上演的“完美救场”与“惊艳登场”的美梦中,指尖因兴奋而微微颤抖,她甚至已经在脑海中预演了待会儿如何在江陵王顾玹面前,用最优雅的姿态抚琴,用最动人的眼波流转,让这位尊贵的王爷记住她沐珍的名字。

然而,主位上的顾玹,显然已经不想在这场无聊的宴会继续耗下去了。

就在沐有德再次试图用陈词滥调的赞美暖场,官员们的奉承也渐渐变得干巴巴时,顾玹忽然放下了那只把玩了许久的琉璃杯。

杯底与紫檀木案几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满堂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顾玹站起身,玄色蟒纹锦袍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勾勒出颀长挺拔的身形,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他随手从侍从捧着的托盘里取过一件素色外袍,随意地罩在了华贵的蟒袍之上,遮住了那象征身份的金线纹路。

“本王有些酒意,出去透透气,诸位莫在意,请于席间尽兴。”他的声音依旧清冷,语调平稳,看似谦和,实则是下达了一道命令,并不征求任何人的同意,语气疏离冷淡,不容置疑。

沐有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殿、殿下……这……”

顾玹看也没看他,目光淡淡扫过身后欲起身的贴身侍卫成锋,简洁明了地命令:“成锋,你留下,替本王与各位大人说说话。”

“是,殿下!”成锋立刻躬身抱拳,虽面有忧色,却不敢违抗。

顾玹不再多言,迈开长腿,径直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朝着宴会厅侧后方通向花园的出口走去,背影挺拔孤峭,依旧令人惊叹。

沐珍眼睁睁看着那道令她心驰神往的身影消失在席间,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和难以置信的错愕。

走了?江陵王就这样走了?那她,她精心谋划的登场就这样……泡汤了?

巨大的失落和愤恨瞬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沐珍的心。

夜色如水,晚风带着花园里草木的清新气息,驱散了宴会厅内那令人窒息的脂粉酒气,顾玹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回廊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出来,自然不是为了醒酒,那点寡淡的酒水,对他而言与清水无异,他真正的目的,是找人——找到那个胆大包天,偷走他贴身玉佩的小丫鬟。

方才在宴席上,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细细观摩了沐府侍婢的衣饰,虽然较之那天华丽了些许,但他可以断定,那偷玉佩的贼,就在这沐府内。

而且,从她当时瘦弱的身躯和素净的发间来看,极有可能是个月钱拮据的下等丫鬟,而这样的丫鬟,大概率不会被安排到这种重要的宴席上来伺候。

顾玹眸色微冷,循着心中的判断,避开可能有人的主路,朝着更僻静的后院方向走去——他早已让成锋调查出了沐府的布局。

绕过假山,穿过月洞门,一片茂密的竹林豁然出现在眼前,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洒下细碎斑驳的光影,在地面摇曳生姿,偶尔有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低声絮语。

顾玹的脚步,在竹林边缘顿住了。

竹林啊……这是她最喜欢的植物呢。

穆希……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月色清冷的缘故,顾玹情难自禁地想起了那位惊才绝艳却不幸英年早逝的穆家大小姐,想起她生前最爱的便是竹子,想起她曾说,竹有节,虚怀若谷,坚韧不拔,是她向往的品格。

他记得穆府的后院,曾有一片她亲手打理的小竹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钝痛瞬间笼罩了顾玹的心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进了这片幽深的竹林。

竹影婆娑,月光清冷,他踏着铺满竹叶的小径,思绪沉溺在过往的碎片中,即使大多只是他躲在一旁远远地遥望,那清雅的笑靥,那低柔的嗓音,女子端雅如竹的身影,也都还历历在目,无法忘怀。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竹影深处,一道纤细的身影蓦然映入眼帘。

月光如练,清晰地勾勒出那人的轮廓,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裙,裙裾上似乎还绣着雅致的竹叶暗纹,行走间,步履轻盈而优雅,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与这竹林融为一体。

顾玹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猛地停止跳动,又猛地擂动起来!

那身影,那走路的姿态……那种融入竹林的清冷气质,怎么会如此相似?!

是幻觉吗?是酒意?还是他相思成疾已然陷入梦中而不自知?

巨大的冲击让顾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前疾冲了几步,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不敢置信的惶恐,伸手想要触碰那近在咫尺的身影。

几乎要触碰到那飘动的青色衣袂……

然而,就在顾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身影的前一刻,他的手却突然顿住,僵在了半空中。

不,不可能。

穆家阿姊……早就已经不在了。三年前,他亲眼看着她自刎而死,他亲手为她合上了双眼,收敛了尸身,悄悄立起了墓碑。

这一定是酒意和月光为他带来的幻影,一定是他思念成疾的错觉,若是贸然触碰,怕不是会惊破了这美好的梦。

顾玹僵在原地,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抹青色,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希望和更巨大的恐惧撕扯着他。

而前方,那青衣身影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动静。

估摸着自己快要走出竹林的穆希,又端起了那以前她专门用来在各种盛大的正式场合练出来的优雅走姿,这姿势走起来十分累人,却也十分外好看,一举一动都透着贵气。

然而,没走多远,她突然察觉到,似乎有人在后面跟踪自己,轻盈的脚步倏然停下。

是王氏她们的人吗?

穆希心中惊疑不定,缓缓地、带着一丝警惕地转过身来。

清冷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脸上,照亮了她和后面那人的容颜。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

竹叶的沙沙声、远处的丝竹声、甚至夜风的流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顾玹的瞳孔骤然收,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怎么是她!

怎么是那个偷他玉佩的贼丫鬟!!!

那般气质,那般姿态,那般衣着,那般熟悉的身影,转过来时却不是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而是那个让他恼恨不已的小丫鬟!!!

而穆希在转身看清身后之人的瞬间,眼底的警惕迅速被巨大的惊愕所取代,显然,她也认出来了,眼前这个身着素袍、却难掩一身凛冽尊贵之气的男子,就是那天被她拿走玉佩的人。

在惊愕慌张的同时,穆希又被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震惊、狂喜、痛苦和不敢置信感到心惊,以及……感到一丝莫名又奇异的熟悉。

原来这人不是半瞎,是异色瞳。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步之遥,各自怀着巨大的心事,在摇曳的竹影与清冷的月华之中,四目相对。

就这么短短一瞬的一眼,时光都仿佛凝固了。

穆希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只见此刻,对面那人那双深邃眼眸中,震惊错愕的情复杂绪已被冰冷的审视和凌厉的怒火取代!

“终于找到你这个小贼了,我的玉佩呢?”顾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低沉而危险,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他高大的身影向前逼近一步,月光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穆希完全笼罩。

跑!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穆希所有的意识,她猛地转身,足下发力就要朝着前方逃窜!

然而,顾玹的动作比她更快!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力道极大的手如同铁钳般精准而有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之大,让她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剧烈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放开我!”穆希挣扎,声音带着惊怒和痛楚。

“玉佩,我知道是你拿的。”顾玹不为所动,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她,声音又冷了几分,“交出来,别挑战我的耐心。”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玉佩!”穆希咬牙,忍着剧痛否认。

她心里愤愤不平,又体会到了什么叫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呸,什么你的玉佩,那明明是我的玉佩,是父亲送给我和兄长的礼物!这贼喊捉贼的家伙!真是倒霉死了,这家伙居然出现在沐府的宴会上,居然也是个有身份的!

顾玹看着眼前这张虽然清秀却陌生的脸,方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和悸动早已被怒火取代,他微微俯身,逼近穆希。

顾玹的声音压得更低,令人不寒而栗:“小贼,我不喜欢欺负女人。但如果你执意要偷我的东西,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那冰冷的杀意毫不掩饰,穆希心头一凛,知道这绝非虚言恫吓,她不能硬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眼波流转,随即猛地抬头,目光越过顾玹的肩膀,脸上瞬间换上一种如释重负的惊喜,看向他身后用尽力气大声喊道:“哎呀,夏嬷嬷!您可算来了!快!这里有人非礼啊!救命——!”

顾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攥着穆希手腕的力道下意识松了一丝,同时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然而他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摇曳的竹影和清冷的月光。

哼,上当了!

就在顾玹回头的间隙,穆希眼中寒光一闪,另一只手迅捷探出,拇指和食指精准而狠厉地戳向顾玹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的某个穴位。

“嘶!”顾玹只觉得手腕内侧传来一阵强烈的酸麻刺痛感,仿佛被细针狠狠扎了一下,整条手臂的力量瞬间一滞,那铁钳般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就是现在!

穆希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推顾玹的胸膛,她顾不上手腕的剧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撒腿就跑,朝着竹林通往宴会厅后室的那条小径狂奔,青色的裙裾在月光下划出一道仓惶的流光,瞬间就消失在茂密的竹影之中。

“……”顾玹站在原地,右手手腕处那残留的酸麻感异常清晰的告诉他竟然被这小丫头耍了两回。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手腕内侧被戳中的地方。

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被戏耍的怒火,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探究。

这小丫头不仅胆大包天偷他东西,竟还有如此刁钻的身手?刚才那一下,绝非胡乱为之,是极其精准的点穴!一个小丫鬟,怎么会有这等本事?

他望着穆希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那方向似乎通往宴会厅?

怒火在胸腔中翻腾,玉佩丢失的烦躁和被一个小丫头耍弄的耻辱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的拳头无意识攥紧。

但顾玹毕竟是顾玹,短暂的恼怒后,强大的理智迅速回笼,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眼底的波澜瞬间平复,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寒。

他整了整方才因动作而略显凌乱的素色外袍,随后迈开长腿,也朝着宴会厅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呵,既然已经确定她人在沐府上,那就好办了。

穆希几乎是撞进了宴会厅后室连接回廊的门。

“哎哟!”一声低呼,穆希和一个正要推门出来的身影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大、大小姐?!”来人正是被沐有德急派出来寻找穆希的赵嬷嬷。

她捂着被撞疼的肩膀,看清是穆希后,脸上的焦急瞬间化为狂喜,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担忧覆盖:“我的祖宗哎!您可算出现了!您这是跑哪儿去了?老爷都快急疯了!那位殿下都离席了!这、这……”

赵嬷嬷语无伦次,都顾不得摆老嬷嬷的架子了,上下打量着穆希有些凌乱的头发和沾了尘土、甚至还有不明油渍的裙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您这是怎么了?夏嬷嬷呢?不是她带您……”

“赵嬷嬷!”穆希急促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夏嬷嬷有问题,但她的事稍后再说!现在没时间了!快,帮我看看头发乱了没有?”

她迅速转过身,背对着赵嬷嬷,微微低下头。

赵嬷嬷被她这异常冷静又急迫的气势镇住,下意识地伸手帮她理了理散落的鬓发和微乱的发髻:“还、还好,就是有点松了,老奴给您拢拢……可是小姐,您这裙子……”

“进去再说!”穆希不等她说完,一把抓住赵嬷嬷的手腕,力道不小,拉着她就闪身进了灯火通明的后室。

后室里,一群盛装打扮、正准备上场的舞姬们看到她们进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们和这位大小姐排练过几次了,知道等会儿要举着轻纱屏风簇拥她出去献艺,可是,大小姐不仅差点迟到,现在怎么还一副狼狈的模样……

赵嬷嬷一进明亮的屋子,目光立刻死死锁在穆希裙摆上那块醒目的、带着油亮反光的污渍上,顿时如遭雷击,脸都白了:“天爷!这、这是怎么弄的?!油渍!这么大一块!还带着味儿……这、这怎么上台啊!现在去找替换的裙子也来不及了!这可如何是好!”赵嬷嬷急得团团转,声音都带了哭腔。

穆希却异常冷静,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室内,最终,她将目光定格在了旁边梳妆台上,盯着那舞姬们补妆用的胭脂水粉,还有一盘用来登记她们姓名的黑色墨汁。

一个大胆到的念头在她脑中瞬间成型。

“嬷嬷,别慌。”穆希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毫不犹豫地拿起那盒最细腻的白色香粉,又端起那碟浓黑的墨汁。

“小姐,您这是要……”赵嬷嬷和周围的舞姬们都惊呆了。

穆希没有回答,她眼神专注,动作迅捷地将大半盒香粉直接倒进墨汁碟中,用一支干净的眉笔快速搅拌,调出一种浓稠的、带着特殊光泽的灰黑色膏体。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穆希一手撩起沾有油渍的裙摆下缘,一手执起那蘸饱了墨粉的眉笔,竟对着那污渍之处,挥毫泼墨起来!

笔走龙蛇,大开大阖!

她下笔没有丝毫犹豫,笔锋或重或轻,或点或染,那原本令人尴尬的油渍,在她笔下迅速被融入一片嶙峋的山石轮廓之中,灰黑的墨粉巧妙地覆盖了油光,而山石的肌理感又完美地利用了油渍本身的晕染特性,紧接着,她笔锋一转,几笔流畅而遒劲的线条延伸向上,与裙摆上原本就绣着的、银线勾勒的潇潇翠竹瞬间融为一体,仿佛那翠竹正是从这山石缝隙中顽强生长而出!

寥寥数笔,一幅意境清幽、风骨傲然的竹石图便跃然裙上,那灰黑的“山石”不仅掩盖了油渍,更因其独特的质感和光泽,与银线翠竹形成鲜明对比,反而增添了一种水墨丹青般的写意风雅,同时,香粉浓郁的香气也迅速压过了残留的汤羹气味。

整个后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穆希这惊世骇俗、化腐朽为神奇的一手震得目瞪口呆,赵嬷嬷张着嘴,半天合不拢,看着那焕然一新的裙摆,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艳。

穆希放下眉笔,轻轻掸了掸裙摆,看向赵嬷嬷和领头的舞姬,眼神清澈而坚定:“可以了。赵嬷嬷,烦请您等会儿去库房那边寻寻小桃——诸位姐姐,有劳各位与我一同登堂演出了。”

宴会厅内,气氛沉闷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本王醒酒回来了,希望没有扫了各位的雅兴。呵,沐大人家的园林也不错。”

江陵王顾玹去而复返,重新坐回主位。他罩着素色外袍,神色比离去时更显疏冷,仿佛周身都萦绕着一层看不见的寒冰,让试图上前搭话的沐有德和其他官员都讪讪地缩了回去,连丝竹之声都显得小心翼翼,不复之前的欢快。

“沐大人,您不是说,还有个别出心裁的节目要献给我么?”顾玹忽然发问。

“是,下官的确实有……”

沐有德如坐针毡,一边偷觑着顾玹的脸色,一边心急如焚地频频望向通往后室的方向,额头的冷汗擦了又冒,派去找穆希的管家和赵嬷嬷都杳无音信,这死丫头到底跑哪儿去了?!不会是怯场跑了?想到这种可能,沐有德眼前发黑。

坐在下首的沐珍,看着父亲那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再看看主位上那位俊美无俦却冰冷疏离的王爷,心中那份“救场”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就是现在!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最完美的笑容,正准备优雅起身,以最动人的姿态请缨献艺——

铮——!

一声突兀、清越的琴鸣,如同裂帛之响,骤然划破了宴会厅沉闷的空气!

这声琴音极其短促,却异常高亢、肃杀,仿佛金戈出鞘,瞬间摄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丝竹之声戛然而止,交谈的宾客们愕然抬头,连主位上一直意兴阑珊的顾玹,指尖敲击杯沿的动作也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抬起,第一次带着一丝明确的、不含厌烦的兴味,投向琴音传来的方向——那被一众舞姬和几扇轻纱屏风遮挡的后室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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