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高门大户的嫡女,穆希自是通晓人情世故,立刻领着小桃,亲自开门迎了赵嬷嬷,一见面便恭谦地问安:“嬷嬷好,劳烦您辛苦跑一趟,请进房里歇息歇息。”
赵嬷嬷上下打量穆希一眼,心中不禁暗叹,传言不假,这痴傻的大小姐落水之后竟真的因祸得福,虽仍是一脸病气,但此刻言行举止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的优雅模样,其风姿气度甚至隐隐有越过沐府其他小姐的意味,难不成真是有神灵眷顾?
她朝穆希福身,道:“多谢大小姐美意,但老身还有事要处理,不便久留,这番把主院的意思传递给您了也就该走了。”
穆希也不多挽留,只是从手上褪下一个玉镯塞到赵嬷嬷手中,低语道:“多谢嬷嬷专程为我跑这一趟,我如今尚在病中,还望嬷嬷多多看顾。”
赵嬷嬷也不客气,借着袖子的遮掩将玉镯套进手腕,立刻对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大小姐哪儿的话?这些不过是老奴该做的。”
送走赵嬷嬷后,小桃捂住胸口,替穆希觉得一阵肉疼:“小姐,那可是羊脂玉镯呀,今天才刚刚从大夫人那里发下来给您,你就这么给赵嬷嬷了啊?”
穆希掩上门,戳了一下小桃的鼻尖:“刚才还教过你对别人要大方,怎么这会儿就忘了?”
小桃努努嘴:“我没忘,就是,就是觉得您可以给次一点的东西……”
穆希语重心长道:“要是普通的丫鬟婆子,我自然是挑次品给,但那可是赵嬷嬷,祖母身边的老嬷嬷,我要是想在沐府里寻个靠山站稳脚跟,对她可不能怠慢。再说了,什么金石玉器,都不过是身外之物,它能让咱们过得好便不负它的价值了,戴在自己身上和别人身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这些东西和从前在穆家享用的根本没办法比,把这些废铜烂铁打发出去,穆希根本不心疼。
“哦……小姐讨好赵嬷嬷,其实是为了讨好老夫人?”小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穆希浅笑:“还不算太笨,孺子可教。”
暮色四合时,沐府正堂六盏鎏金铜灯次第亮起,侍婢们端着托盘,井然有序地布置好饭菜酒水。
穆希携小桃不紧不慢踩着点踏入厅堂的刹那,还来不及把这大厅老旧寒酸的装潢噼啪一番,便立刻感到有数道目光如冷箭般从四面八方射来。
“女儿来迟,给父亲、母亲、姨娘们请安,望诸位尊长们恕罪。”
她领着小桃从容不迫地盈盈下拜,余光将席间众人尽收眼底:主位上端坐中年男子面容清癯,形容板正,端的一副严肃神色,长袍样式朴素而做工考究,一眼便知是沐府主人沐有德;左侧王氏金簪偏插,压住乌云般的发鬓,笑得慈和,攥着手帕的五指却在桌底下悄悄握紧;在一侧的小桌边上,两个中年美妇半边身子坐下,容颜清秀的二姨娘低眉顺目,只用余光看了穆希一眼便低下头,三姨娘红唇似火,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穆希;再然后便是一男三女四名衣着光鲜的少年在边上按齿序列坐,一见她来,不管情不情愿,都纷纷站起身子,朝她还礼问好。
长女的身份便是这点好,说来,严太君没有出席这场晚宴呢,穆希想着,又一边将眼前的人纷纷同脑海中的记忆对上了号。
坐在最显眼、长得挺俊秀,眉宇之间却隐隐有一股傲慢戾气的少年是沐府独子沐辉,同他坐的最近的鹅蛋脸美貌少女便是他的双胎姐姐沐珍,衣饰相对来说最素雅的女孩便是沐婉,而嗓门最大、穿戴最夸张的一位自然就是已经见过的沐柔。
厅中静了片刻后,身为一家之主沐有德终于开口了。
“大姑娘啊,听说你得了龙王点化,治好了痴病?”
沐有德先是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随后放下茶盏,颇具姿态的捋了捋自己精心留出来的一把山羊胡,青瓷与檀木相击的脆响惊得烛火一跳。
他审视着这个痴傻了十余年的女儿,见她此刻虽然容颜依旧,但口齿清晰、举止端庄,眸中流出神采奕奕,心中自是无比惊讶,起先听说那什么“池龙王”之说还怀揣着一肚子的疑虑,如今见了穆希这一面,立马就信了八分,忍不住喜上眉梢,原先他对这个痴傻女儿的期待,也不过是拿她换点富户家的聘礼,如今看来,她的身价可以提一提了。
穆希恭顺答道:“是,女儿那日不慎落水后,本以为要命丧黄泉,却不想得遇仙缘,恍惚之间见那池底游弋着的一尾金鳞朝我奔来,熠熠生辉之间,化作一龙面人身的长者,口中念念有词‘此女虽痴傻,却命不该绝,日后自有机缘’,从口中吐出一枚金丹,顺着水波渡进我喉中后又化鳞远去,那仙气太胜,转入丹田,烧得女儿五脏六腑都疼痛不已,直到今天全部化解,融入骨血,方才神智清明,醒悟世事,能站在父亲母亲跟前答话。”
听了这番表述,沐有德眼前一亮,穆希此番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如今大承清谈玄学之风盛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笃信鬼神之说,这痴傻女儿身上出现的神迹,加之他想起十多年前有一个相师为家中女眷相面时曾预言家中女儿有奇遇,令他瞬间就相信了那池龙王的故事,捋着胡须,崩开了那一张严肃的脸,笑着叹道:“如此说来,你是有大造化的人呐,因祸得福,甚好,甚好。”
正好在进京前夕,这痴儿就得了仙缘开了灵窍,岂不是天大的吉兆!
笑了一会儿后,他才想起穆希还在地上跪着,连忙正色道:“说来,为父听说你还在病中,不宜久跪,你快过来坐下吧。”
穆希心里翻了个白眼,呵,老东西装什么装呢,你要是真的关心自家女儿的身体,何至于让她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又何至于在这具身体还未病愈的时候就急匆匆地叫出来审视?
这要是她真正的父亲听说她病了,定然是一下朝就赶回来对她嘘寒问暖,亲配汤药。
但穆希面上不曾流露出不满,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腼腆地笑着走过去在桌子边缘坐下,以袖掩面:“多谢父亲,女儿还在病中,怕过了病气给您,请父亲恕我侍奉不周之罪。”
沐有德也怕她渡病气给自己,坐远些倒也符合他的心意,便挥挥手:“无妨,你看顾好自己就行。”
王氏这时用绢子掩着嘴笑:“老爷您瞧,大姑娘这通身气派,真不愧是咱们沐府的嫡出千金,竟在一夕之间就变了个人似的。”
想叫我显摆嫡出身份惹沐柔再过来攀咬?穆希微不可察的哼哼了一句。
“母亲说的是,沐氏女子是有风度的。”穆希不入王氏的套,无懈可击地答了一句后,径自转向沐承德,“不瞒父亲说,龙王垂怜渡气,等女儿醒来后,整个豁然开朗,不止开了灵窍,通了智识,就连文理都粗略懂了些,那些《诗经》《尚书》竟都看得懂了,实在当拜谢仙人庇佑。”
沐有德顿时眼冒精光:“哦,当真如此?那你且说说——”
“胡扯!”在一旁的沐柔见她向来最瞧不起的傻子在父亲跟前得了脸,忽然忍不住拍案而起,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做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你装神弄鬼什么!什么神仙眷顾,你分明是被鬼上身了中邪了,父亲您不知道,她今早欺负我!”
三姨娘看女儿闹腾起来,一阵着急:“柔儿,你瞎说什么呢,怎么能顶撞你大姐姐,打断你父亲说话!”
王氏趁机做出一副慈母派头,实则暗指穆希下手:“哎呀,四姑娘也是伤的重了点才口不择言,妹妹不要太严厉了,都是小孩子。”
今早的事情,沐有德虽然听说了个大概,但王氏汇报时添油加醋了一番,言辞之间春秋笔法,多暗指穆希可能确实打了沐柔,于是他也看向穆希,摆出威严架子,问:“希儿,为父要听你怎么说。”
沐柔瞪着穆希,王氏等着看好戏,不管穆希是说沐柔自己折了手还是憋屈承认,这都能让沐有德对她心生不满——推给沐柔会像是在撒谎,而认下又难免被打成对姐妹不悌。
“对,是我不小心在房中打伤了四妹妹……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穆希直接认下,却是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地认下,一个完整的句子还没出口,咳嗽声就已经震天响,惊得厅中所有人都看向她,“请父亲,咳咳!请父亲责罚……咳咳咳!”
沐柔激动起来:“父亲,你看,她承认了,就是她打的我!”
“柔儿!”三姨娘急得额头直冒汗,恨不得把这个蠢蛋女儿拉走。
沐柔满以为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然而沐有德一拍桌子,冷眼道:“四姑娘,你这样成何体统!”
沐柔一愣,委屈更甚:“爹,您干什么呀,她都承认她打伤我了,您快罚她啊!”
王氏也是一阵叹息,这沐柔,真是没眼色!这大姑娘,也真是够会装的,以退为进,直接认下她打了沐柔,可却不断咳嗽突出自己的病弱,还强调了是沐柔主动过去找茬,这叫沐有德怎么在公开场合把心偏向沐柔,周围人的也不会认为真相就是大姑娘所说,只会觉得她为了家庭和睦委屈了自己!
明明一天之前还是个痴儿,怎么今天就变得如此厉害!
沐有德一脸的烦躁,不再和沐柔说话,挥挥手:“四姑娘身上还是有些欠缺礼仪,三姨娘,把她带下去,回房间里重新学学礼仪,学学什么叫人伦孝悌。”
他往日里最不喜大女儿,可今日大女儿开了灵窍,他才发现,四女儿沐柔才是性子最惹人恼的一个。
三姨娘心中一沉,赶紧带人去拉沐柔,口中喏喏:“是,是,老爷,妾身这就带四小姐回去。”
她低着头,眼中划过一丝狠色,恨沐希,更恨王氏——这贱人,对自家孩子爱重,于是拿她家姑娘做筏子对付大小姐,就想叫她们这些偏房去做明面上的蠢人恶人,好叫自家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吃下所有好处!
沐柔还是不服气,挣扎起来,但是被三姨娘捂住嘴:“姨娘,你放开——”
三姨娘怕她再作出什么妖来,急急忙忙把沐柔拖走了。
“父亲,父亲莫要动气,四妹妹只是心直口快,父亲要罚,就都罚我吧。”穆希眼中泛起水花,咬着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沐有德瞧着她脸色苍白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愧疚:“行了行了,咱们不说这事儿了,希儿,你只要记得,为父向来公正,在家事上也不例外,定然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受委屈的,你放心好了,不用把苦水都往肚子里咽。”
穆希适当地以袖拂面,哽咽着做出一副感动到无以复加的模样:“多谢,多谢父亲,女儿有父亲这句话,便是什么苦都值得了。”
她和沐有德一样没承认,也没否认她打了沐柔,选择了息事宁人,叫这事在这位家主这里彻底翻篇了。
王氏连忙招呼:“哎呀,大姑娘别哭呀,这是阖家团圆,庆祝你恢复神智的好日子,你该多笑笑,大家都该多笑笑才是。”
沐有德捋了捋胡须,很是满意王氏的说辞:“不错,希儿,你母亲说的对,今日是个吉日,咱们都该开怀些,来,都来饮一杯!”
穆希于是及时的破涕为笑,举起杯子应和:“是,二老说的是,女儿在这厢祝父亲平步青云、祝母亲福泽无边——”
在沐有德的带领下,在场众人纷纷举杯,庆贺着一场各怀鬼胎的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