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两位小姐落水,诗会自然无法再进行下去,只能早早地散了,穆希对此喜闻乐见,她本来甚至还想再游游花园舒缓心情,但一想到,顾玹这煞星还在沐府里,便还是选择直接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边练琴边等着顾玹差人将雪域苍猊送来,然而一直等到月上枝头,都没等来那只不好相与的獒犬。
“许是那位殿下已经忘了这件事吧?或者本来说的就是玩笑话?小姐就先别管了,今天您也累了一天了,赶紧休息。”小桃看了看院中的滴漏,柔声劝说着穆希。
她今天的心情也十分不错,虽然在荷音院的八角亭里,小姐一直捏她的手臂,暗示她不要说话,让她憋的有些慌,但是,平时最爱给自家小姐使绊子的二小姐和四小姐当着众人的面成了落水狗,这可实在是太畅快了报应,果然是存在的!
小桃一直记着沐柔被沐珍教唆,推自家小姐下水,害自家小姐差点丢了性命的事情,直至今天,才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但愿如此吧……”穆希嘀咕着,还是抵挡不住倦意,打了个哈欠后,便拆了发髻,解了衣裳,一边复盘着今天的行程,一边思索着明天的计划,在这个过程中沉沉睡去。
唉,对付沐家人倒是不难,可加上这个煞星,就叫她有些头疼了,毕竟她实在是看不懂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已经打消了对她的疑虑,那便不该再这样锲而不舍地针对她,甚至还应该对她感到歉意;可若是还执着于那块玉佩,那他大可以直接跟沐有德说,他在沐府或兰城遭了贼,让他们尽快搜索出玉佩,而不是像这样无意义的,一直不痛不痒地刁难她。
这煞星,究竟要干什么……
第二日,天光尚未大亮,穆希还陷在柔软的锦被中,就听见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小桃略带惊慌的声音隔着帐幔响起:“小姐,小姐!快醒醒!江陵王、江陵王殿下派人把那只雪獒送过来了!正等在院门口,等着小姐去迎呢!”
穆希猛地睁开眼,残存的睡意瞬间驱散,她掀开帐幔,蹙眉道:“什么时辰了?人现在在哪儿?”
“刚过卯时正刻!”小桃手脚麻利地端来温水帕子,“还是那位江陵王殿下身边的成侍卫亲自送来的,说、说奉殿下之命,将这雪獒交由小姐‘驯养’,望小姐亲自过去将獒犬带入院中。”
穆希心底暗骂一声:“昨天不把獒犬送过来,偏偏要选在隔天清晨送来?真是会挑时候!”
小桃顿了顿,脸色有些发白:“嗯,我也是这么问的,然后,然后成侍卫说,说殿下吩咐了,这畜生野性难驯,需得每日清晨精力最盛时多加管教,方能见效,故而一早就送来了。”
穆希接过温热的帕子敷了敷脸,彻底清醒过来,心里把那煞星骂了无数遍,故意挑她最贪睡的时辰扰人清梦!
“更衣。”她沉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认命的不爽。
小桃连忙伺候她穿上一条简便的杏色襦裙,头发也只松松挽了个髻,簪了根素银簪子,稍微收拾工整一些,便忙不迭赶往院门口。
而屋外的天,才刚刚泛起鱼肚白,清晨的寒气尚未散去。
穆希院中其余三名丫鬟也因为主人的提早醒来而提早从床上爬起来,她们一开始都蔫蔫的模样,但在看见不速之客牵着的那条獒犬后,全都给吓精神了,战战兢兢地干活。
只见,成锋一身劲装,带着三四个粗使婆子如标枪般立在院门外,手中牢牢牵着那条威风凛凛的雪獒,它脖子上换了一条更精致的皮项圈,但今日的眼神依旧凶狠难驯,庞大的身躯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望而生畏。
而成锋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穆希仔细一看,发现是一名面相富贵、眉眼和善、身材略有些丰满的中老年妇人,她身着一袭绛紫衣袍,夹杂着些许银丝的黑发用头巾包裹着高高盘起,气质很是沉静平和,让人不由得就生出好感。
还不待穆希询问她的身份,那位妇人便主动问候起了穆希。
“老身乃江陵王的乳娘刘氏,见过沐大小姐,大小姐安。”刘嬷嬷在院门前站定,向迎出来的穆希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殿下遣老奴来送雪獒,顺道给大小姐赔个不是。昨日诗会上,这畜生发疯惊扰了诸位小姐,实在是我们管教不周。”
穆希连忙虚扶一把:“嬷嬷言重了,快请起。”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嬷嬷——这位刘嬷嬷虽已年过五旬,但腰背挺直,步履稳健,言辞语气张弛有度,极有教养,一看便知是宫里的老人。
成锋这时也抱拳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板无波:“沐大小姐安,在下奉殿下之令,将雪域苍猊送于此处。”
他顿了顿后,又将“尽心”和“亲自”二字咬得略重,补充道:“殿下吩咐在下告知您,请您务必‘尽心’,他得空时会亲自来查验驯养的成果。”
穆希眼角微跳,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有劳成侍卫了。还请转告殿下,臣女定当尽力。”
她目光扫过那雪獒,那畜生也正歪着头看她,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声,眼神依旧凶顽不已,走在路上能吓哭三岁小孩。
说着,成锋将缰绳递过来,小桃吓得差点就往后缩,拽着穆希的袖子不放手,而穆希深吸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接过那粗糙的绳索入手,好在,那雪獒只是呲了呲牙,并未有更多的动作。
“既如此,在下告辞。”成锋任务完成,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穆希假意挽留,将一个打赏用的荷包塞到小桃手里:“诶——成侍卫,留下来喝杯茶吧,小桃,快上去给成侍卫递杯茶!”
刘嬷嬷这时摇摇头,侧身半步挡住小桃欲追赶的身影,道:“大小姐有心了,但成侍卫向来不喜茶水,又有要务在身,时间紧迫,从不应酬,故而您不必挽留。”
穆希点点头,又掏出一个荷包,连带着小桃手里的,都不由分说塞入刘嬷嬷怀中:“那便烦请嬷嬷回去后替我谢谢成侍卫了。那嬷嬷可否赏光,进我这破败小院中喝上一杯茶?”
刘嬷嬷笑道:“此乃老身之幸。”
说着,她便踏入院内。
穆希见此,思量片刻,道:“小桃,你先迎嬷嬷进屋坐着。”
按理来说,她本该亲自领刘嬷嬷进屋,吩咐下人去拴好雪獒,但她看了一圈后觉得,这院里包括小桃在内的丫鬟,怕是都没有这个胆子,恐生变故,她只得自己带着送来的婆子去把狗拴好。
好在,她昨日便在院中准备了一个用来拴狗的木桩子,这会儿不至于让这獒犬没地方待。
穆希深吸一口气,她对那虎视眈眈的雪獒低声道:“走吧,你得在我这儿寄宿一阵了。”
她紧紧攥住缰绳,不敢把后背露给雪獒,只能侧着身子,与它保持着平行,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院中那新钉下的木桩挪去。
雪獒似乎很是不情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庞大的身躯微微下伏,牵动着绳索,和穆希微微拉扯起来,每走一步,穆希都能感觉到它肌肉的贲张和野性的躁动。
院中的丫鬟们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远远躲开,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不容易蹭到木桩旁,穆希一手紧拉缰绳控制住蠢蠢欲动的雪獒,另一手快速地将绳索在木桩上绕了几圈,无视獒犬的抵抗,打了个牢固的死结。
做完这一切,她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试着慢慢松开手,后退半步,雪獒立刻立起身子,前爪搭在木桩上,发出威胁性的低吼,森白的利齿近在咫尺。
穆希定了定神,想起昨日顾玹抚摸它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缓缓伸出手,试图模仿他的动作,去触碰它的头顶,口中轻声安抚:“乖,别怕,我对你没有坏心……”
她的手还未落下,雪獒猛地一甩头,龇着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汪!汪汪!”
穆希心脏骤缩,但强忍着没有惊呼或后退,只是迅速收回了手。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依旧骂了顾玹千百遍。
她环视四周那些吓得面无人色的丫鬟,沉声吩咐:“都看见了?谁也不许靠近它,更不许私自喂食,这很危险,听到了吗?”
“是、是,大小姐。”丫鬟们求之不得这种命令,战战兢兢地应下。
穆希最后看了一眼那仍在低吼咆哮、试图挣脱束缚的雪獒,不再试图安抚,果断转身离开,留下那猛犬在原地焦躁地打转、吠叫,将木桩扯得哐哐作响,却动摇不了分毫。
——这可是用水沉木打的桩子,纵是虎豹也拉不动!
穆希吩咐几个婆子照料好雪獒,快步走向厢房,将狂躁吠叫声甩在身后。
回到屋内的小厅中,刘嬷嬷一见她,便从座位上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差点都把这个东西给忘了,这是殿下让老身带给大小姐的,说是给雪獒准备的特质肉干,是用雪域特产的香料熬制出来的,每日喂食时掺些进去,能令它对大小姐亲近些。”
穆希接过匣子,指尖触到匣面雕刻的松柏纹后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心道那煞星还挺细腻,装狗食的匣子也这样精美,真不像个在沙场上拼杀的人……唔,像他这种天潢贵胄,大概也确实不用亲上战场,在军中喝喝酒,看看歌舞,什么也不做,都能捞到一份功劳。
“多谢殿下厚赐。”穆希福了福身,将匣子交到小桃手里,让她收好,“还请嬷嬷转告殿下,臣女定当尽心驯养。”
“这是自然。”刘嬷嬷含笑点头,目光从半开的窗户中透出去,温和地扫过院中陈设,“说来,大小姐这院子收拾得真雅致,老身年轻时也爱侍弄花草,对此略懂一二,嗯,看这几盆兰草养得极好。”
小桃闻言眼睛一亮,马上夸赞道:“嬷嬷也懂花草?这几盆都是小姐亲自打理的!”
“哦?”刘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那老身改日可得向大小姐讨教了。”
穆希谦逊道:“嬷嬷谬赞,我这几株花草,不过是在柳夫子的教导下亦步亦趋侍弄出来的,那位夫子是兰城第一才女,我只从她身上学了些皮毛,有幸入得嬷嬷法眼,实在受宠若惊。”
刘嬷嬷笑意更深:“大小姐真是这个年纪难得的谦逊。”
穆希道:“哪里哪里,小女说的都是实话。说来,为何昨夜接风宴上不见嬷嬷?”
按理来说,刘嬷嬷既是顾玹的乳娘,必能分到一个尊贵的女眷席位。
刘嬷嬷笑笑,对这个话题轻轻带过:“老身年纪大了,不喜喧闹,故而昨夜未至府上,在驿馆做了会儿针线活后,便早早睡下了。”
说着,刘嬷嬷从袖中又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包袱:“呵呵,年纪大了的人觉浅,老身今儿也是早早地起来了,闲来无事,便又做了这些点心,大小姐若不嫌弃,就请收下当个零嘴吧。”
因为只是一些点心,穆希便接过了,包袱一打开,便飘出一阵清甜的桂花香。
她拈起一块嫩黄的桂花糕尝了尝,双眸顿时一亮:“嬷嬷的手艺真好,这味道让我想起……”
她突然顿住,发觉自己险些脱口说出“想起我祖母做的”,赶紧打住了话头——沐希的祖母,严太君可还活着呢!
刘嬷嬷却似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笑眯眯道:“大小姐喜欢就好。不瞒您说,老身在宫中伺候时,最拿手的就是这些点心。殿下小时候可爱吃老奴做的桂花糕了。”
那煞星,居然爱吃清香甜腻的桂花糕吗,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穆希微笑着附和,并没有提出自己的意见。
接下来,刘嬷嬷又拉着穆希的手,慈爱地说了些“大小姐若有空可来老身借住的院子坐坐”、“老身别的不行,做些点心汤水还是拿手的”之类的家常话,这才起身告辞。
穆希亲自将刘嬷嬷送到院门口,看着那步伐稳健的背影消失后,才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那位刘嬷嬷给人的感觉很亲切,但她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怪怪的。
而另一边,刘嬷嬷不紧不慢地走在沐府的花园小径上,清晨的露水沾湿了她的绣鞋边沿,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富贵的圆脸上带着一丝浅笑。
呵呵,怪不得顾玹那小子,天刚蒙蒙亮就火急火燎地派人到驿馆,非要她这个老骨头立刻动身,打着送狗的旗号来沐家走这一趟,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沐家大小姐,方才应对得体,眼神清亮,面对那凶猛的獒犬虽有些紧张,却并无寻常人的畏缩怯懦,言辞谦逊,骨子里却透着藏不住的灵气。
模样更是生得极好,虽非倾国倾城的绝色,但那份清雅如竹的气质,倒是比空有美貌的女子更难得。
不过出身倒是低了些……
刘嬷嬷微微蹙眉,但转念一想,以顾玹的才能,倒也不必倚仗妻族的势力才能为自己在朝中博得一席之地,更何况顾玹也不在乎这个,而且,这姑娘的胆色和才情,若能好好培养,将来未必不能成为他的助力。
最重要的是……
刘嬷嬷的脚步愈发轻快起来,心头压了三年的一块大石仿佛终于松动。
这三年来,她眼看着顾玹因为那个早已香消玉殒的姑娘变得消沉、阴郁,终日活在回忆与自责里,甚至不惜远走边关,用刀光剑影来麻痹自己,叫她这个看着他从孩童长成的乳娘,心里不知有多疼。
如今,他似乎终于愿意走出来了。
虽然方式别扭得很——把自己的狗强行送去,逼着人家去驯,却又让她时不时过去看顾,这哪是追求姑娘,分明是小时候扯喜欢姑娘辫子的顽童行径!
但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个好兆头。
刘嬷嬷抬头看了看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长长吁出一口气,带着几分欣慰,几分释然。
殿下他,总算肯试着往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