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酒过三巡后,沐有德突然用食指敲了敲青玉盏,叫众人纷纷安静下来,等待着他发话。
只见沐有德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道:“咳咳,为父要宣布两件大事,其一是一个月后,为父将携你们离开兰城,进京任职议郎;其二是,十日后江陵王殿下将路过兰城,为父要按照礼节为他设宴款待,届时你们会一同出席接风宴,尔等在天潢贵胄前,可需谨言慎行。”
他说着扫了左右一眼,只见自家儿女姬妾,即便把情绪压抑得再好,也无不为即将能见到一位龙子而感到兴奋,尽管此时皇权被世家门阀辖制,可对他们这种小小寒门来说,还是一种遥不可及的高贵存在。
尤其是沐珍和沐婉这两位小女儿家,一听见“江陵王”这三个字,便都唇角上扬,悄悄羞红了脸。
沐辉这时问道:“爹,十三皇子,也就是那江陵王殿下,向来不受今上宠爱,虽然如今有些战功在身,但我们也没必要如此诚惶诚恐吧?完全可以早些时日启程进京,叫后来上任郡守的族叔招待他啊。”
沐有德斥道:“今上怎样待十三殿下是今上的事,这凤子龙孙岂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可以随便议论怠慢的?你给我谨言慎行!”
沐辉低下头,有些不服气地应道:“是。”
他认知里他们沐家在兰城可是第一等的人家,可竟还要给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伏低做小,这叫沐辉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
沐有德的目光又特意看向末席多停留了几秒,只见穆希也呆住了,愣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用膳,心底便不免嗤笑起来:果然,即使得了什么神灵眷顾,也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一听有龙子快来了,就被镇住了。
然而,穆希呆住虽然不假,但却并非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为天潢贵胄的降临而感到受宠若惊,而是一种刻骨的仇恨——顾氏皇族之人,皆为她穆氏女的仇人!
在短暂的失去理智后,穆希微微回神,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假装没事人一样继续宴饮,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十三皇子?是那个老畜生同漠族公主生下的混血儿么?他已经封了王么?还立下了战功?
穆希讶然,毕竟在她的认知里,这十三殿下因其身上的异族血统,可是出了名的不受待见,从小生母早逝的他在羌奴人来犯、皇室南渡时曾被抛下,差点就死于乱军之中;长到十五岁了,也未曾获得任何封号,俸禄少得可怜;逢年过节的宫宴时,他席位又总在最末之流,甚至很多时候干脆不见踪影,是以穆希对他并不熟悉,只是简单粗暴的把他划分到了“与大位无缘的闲杂人等”一栏。
怎么过了几年,这家伙竟时来运转了?虽然听沐家人说的,他转运转的还不够,但好歹终于封了郡王,有了功绩傍身,总算是像点凤子龙孙的样子了。
一想到顾家人要来,穆希便忍不住烦闷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理会着春风得意的沐有德,无视沐家人虚伪的和乐融融,看似平静的她实际上用筷子将碗里的鹿肉片戳了个稀巴烂。
食不知味的再用了几口晚膳后,穆希借口身体不适,带着小桃先行离开,沐有德十分“贴心”地应允了,王氏也惺惺作态地叫她回去多吃点补品。
出了宴厅时,外面的天色已然全部被浸染成了浓黑的墨汁,更深露重,但穆希回房后却并未立刻睡下,而是在房中翻找、捣鼓一阵后,又领着小桃、提着素纱灯笼,顶着夜幕出了小院,兜兜转转躲避着巡视的家丁婆子,一路转到了沐府的后园荷音园——这里挖了一汪清池,池中种满了荷花,层层叠叠的荷花下,遗存着原主沐希的血与泪。
小桃也提着一只素纱灯笼,亦步亦趋地跟在穆希后头,小小的声音都在发颤:“小姐,你要干什么去啊,这里,这里好安静,这里是好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万一被家丁或者嬷嬷发现了,少不得又是被大夫人一阵磋磨。”
“我来拜龙王呢,尊神救了我一命,我不亲自来拜谢,岂不是太怠慢了?”
穆希知道,因为原主落水的缘故,小桃对这个荷音园充满了抗拒和抵触,但是,她必须要来这里一趟。
听穆希这样说,对池龙王之说已经深信不疑的小桃怕亵渎了神灵,也只好硬着头皮同她继续深入荷音园,只是大着胆子,上前紧紧拉住了穆希的衣袖,道:“那小姐,您可要小心些呀。”
循着原主记忆的残片,穆希走至荷塘岸边,慢慢蹲下,随后从衣袖里取出从房里带过来的东西。
小桃看着自家小姐将衣袖中抖出来的素笺折成一只只精巧的莲花,在每一个花蕊中又固定好了一截短短的蜡烛点燃,随后轻飘飘地将它们全部投入河中,顺着夜间微风带起的微澜,在已经开始枯萎的荷丛中飘荡,昏沉水面中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乍一看,宛如天上的星辰被捣碎了降入水中。
瘦削虚弱的少女一袭青衣,垂眸低眉地望着那些浮萍般的纸莲花,稚嫩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可称之为“悲悯”的神情,叫小桃忽然觉得,这纤细的身影,比池中残荷还要单薄三分。
不知为何,小桃的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低声道:“小姐,你这是在……在祭奠谁吗?”
如今佛学兴盛,清谈玄学之风从王侯将相刮向了平民百姓,燃灯供魂、随水而逝,以期功德和来生已是一种十分稀松平常的习俗。
“没有,只是在拜龙王罢了。”穆希随口敷衍着,又放了一盏灯,绣鞋沾了点点湿泥,她望着那十五盏河灯次第入水,那船身是尽是朱砂梵文写就的祭文——祭奠着沐希,也祭奠着她的父兄族人。
“沐希。”她心中对着水面轻唤,“若你魂魄未散,且看这为你而起的满池星火。”
最后一只灯里塞着半块饴糖,是晨起在妆奁夹层找到的,糖纸还透着桂花香。
残留的记忆中,沐希很爱吃这个,只是她平日里连三餐都难正常享用,更别提糖果点心,所以每当她得到了桂花饴糖,都是藏起来,一点一点享用的——真的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抱歉,我现在暂时还没办法为你办一场盛大的丧事,但你放心,穆氏之人,皆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待到日后时机成熟,我定然好好回报你。
水波晃碎灯影时,她又想起穆氏祠堂最后的夜晚。那时父亲与族老们召集了所有族人来到先祖牌位前,为了整个家族的前途和荣耀,为了所有人的性命,发下穆氏儿女绝不退让,背水一战的誓言和决心。
那夜,占地总共十亩的穆氏祠堂格外壮观,而今,穆氏兵败,大厦倾倒,谁又会为已经被定为乱臣贼子的败寇们的亡魂点一盏引魂灯?
呵呵,呵呵,那些战死的穆氏族人,怕是连灰烬都随洛水东去了。
但是,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就这么让他们真的化作飞灰去了!
穆希的拳头无意识的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报仇,她一定会报仇的!
“小姐,有人往这边来了!”小桃忽然扯了扯穆希的袖子。
只听见,一阵更鼓声从园外传来,顺着清风从水面上滚过,惊得灯火一跳一跳。
穆希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漂远的河灯星火,突然想起从前母亲说的:河灯漂过奈何桥,便能渡忘川。
希望她的亲友们,都能渡过那条奈何桥,来生得到圆满。
而她,早在穆氏祠堂烧成焦土那夜,便成了无法超生的怨鬼。
“走吧,小桃。”穆希利落地起身,反手拉住小桃,赶在巡视之人踏足前,快步离开了荷音园。
离开时,穆希心想,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有人为她写一盏往生的河灯了,就连她自己也不会,为了复仇,她是宁愿永堕地狱的。
祭奠亡魂的河灯顺着水流,从荷音园的池塘中悠悠流向外面的河流,星火一路飘摇,四散开来,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只转进了一方茂密的芦苇荡中,忽然与一只精巧的莲花河灯相撞,差点翻倒,在水面上滴滴转着圈儿。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一叶扁舟边伸出,揽住了那将翻未翻的纸折莲灯。
“纸折的莲花灯?虽然简陋,但上面用朱砂抄满了往生的梵文,也是当真有心了。”
低沉而青春的声音响起,那只手的主人将穆希的莲花灯重新放平,顺流而下,扫了一眼梵文内容的他有些惋惜地感慨道:“这灯祭奠的是个才将将十六岁的姑娘家?比她去时还要小上两岁。唉,这可真是红颜薄命,令人唏嘘。”
清冷的月光朦胧地映照出舟中人的轮廓——一名堪称惊才绝艳的俊美少年孤坐舟中,随波逐流,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脸庞和五官兼有西域的立体与中原的精致,一双狭长凤眸神采奕奕,两道剑眉又增添了几分正气,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长发随意地扎成一束,一袭云纹白衣更是衬出他非凡的气质,叫人见之难忘。
当然,他全身上下最令人侧目的,无疑还是他那一双凤眸,这微微上挑的风流双眼,竟是一对异色瞳,左边是澄澈的琉璃色,右边却是极为深邃的靛蓝,在夜色的晕染下,简直就是两只稀世的宝石,美得惊心动魄。
这美少年又低垂眼睑,将目光凝在他放出的那一只莲花灯上,薄唇中溢出极为哀伤的叹息:“待在兰城休整几日后,我便要赶回京城了,不知下一次得闲为你祈祷,又是什么时候了。”
说罢,他又仰头望向天边清寒的月,在心中默念道:若是漫天神佛真能知晓世间万事万物,那便请遂了玹的意,让我赚来的所有功德,都归于穆家阿姊,祝她得永世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