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负责户籍登记的小隔间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劣质墨汁的沉闷气味。
光线透过高窗斜斜照入,在布满灰尘的桌案上投下几道光柱。
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皮耷拉的小吏正歪在椅子上打盹,被脚步声惊醒,不耐烦地抬起头。
待看清来人,他那惺忪的睡眼猛地瞪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景象。
眼前站着两位一大一小的少年郎。
走在前面的那位,身形略显单薄,约莫十二三岁年纪。
一身靛蓝色细棉布长衫裁剪合体,衬得身姿挺拔利落,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头发用同色发带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肌肤细腻白皙,一双眸子清澈明亮,沉静中带着审视。
虽穿着男装,但那过于精致的眉眼轮廓和毫无喉结的颈项,以及举手投足间那份难以言喻的干净气质,让小吏瞬间起了疑心。
这分明是个女娃!还是个极其白净、气质不俗的女娃!
更扎眼的是落后半步、坐在轮椅上的那位。
推轮椅的是个面无表情、气势迫人的玄衣护卫。
轮椅上的人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身形颀长却过分清瘦,穿着一身深青色细棉布衣袍,同样束发。
然而,那头如霜似雪的银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眼!
那张脸更是异常俊美,如同冷玉雕琢,苍白得毫无血色,薄唇紧抿,长长的银色眼睫低垂着,周身萦绕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浓得化不开的病弱气息。
小吏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目光在沈宁玉雌雄莫辨的脸和谢君衍惊世骇俗的白发轮椅之间来回扫视了好几遍,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被惊扰的烦躁和浓浓的荒谬感:
“何事登记?你俩……看着都是半大少年郎嘛!莫不是走错了地方,消遣本官?”
他特意加重了“少年郎”三个字,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沈宁玉,带着审视和质问。
沈宁玉心头一紧,面上却维持着镇定,上前一步,
将早已准备好的两份户籍文书和自己的秀才功名凭证稳稳放在桌案上,
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条理清晰:
“大人明鉴。学生沈宁玉,青川县大青村人士,禀生秀才。并非有意消遣大人。此来,是为登记夫郎谢君衍。”
“夫郎?!”
小吏的怪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手指哆嗦着指向轮椅上闭目养神般的谢君衍,又指向沈宁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做你的夫郎?!你……你分明是个女娃!穿着男装就以为本官看不出来了?!
还有他!这……这满头白发坐着轮椅……你俩一个十二三,一个十六七,跑这儿来登哪门子夫郎?!
胡闹!简直是胡闹!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叫衙役了!”
小吏连珠炮似的吼完,气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一脸“你们在开什么天大的玩笑”的表情。
沈宁玉脸颊微微发烫,但眼神依旧沉静。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桌上的文书,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读书人的坚持:
“大人息怒。学生确为女子,沈宁玉。户籍文书、秀才凭证俱在,大人可查验。
穿男装只为行走方便,并非刻意欺瞒。
我朝律法,女子年满十二即可登记夫郎,并无年龄上限限制。
谢君衍公子年十七,户籍文书齐全,双方自愿登记,合乎律法。
大人职责所在,查验文书,依律办理即可,何来胡闹之说?
若大人因我等形貌特殊便拒不受理,学生少不得要去学政大人处请教请教,这登记婚书,是否还要看人头发颜色、是否坐轮椅?”
她这番话,软中带硬,条理分明。尤其是最后一句“请教学政”,让小吏心头一跳。
他这才仔细看向那份秀才凭证——青川县院试第三,禀生!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功名!再看那谢君衍的户籍文书,竟也毫无破绽。
小吏脸上的怒容变成了惊疑不定,他重新坐下,拿起文书仔细翻看,嘴里依旧忍不住啧啧有声,目光在沈宁玉和谢君衍身上来回逡巡:
“沈宁玉……年十二……禀生秀才……啧啧,真是稀奇……”
他又看向谢君衍,“谢君衍……年十七……云州府清源县……白发……轮椅……”
他摇摇头,像是看到了天下第一奇观,压低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解和八卦:
“沈小娘子,你……你才十二岁啊!还是个禀生秀才!大好前程!怎么就……怎么就登记这么一位……”
他指了指谢君衍,剩下的话没说出口,但那眼神充满了“图啥啊”的疑问。
沈宁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正想开口,一直沉默坐在轮椅上的谢君衍却忽然微微抬起了眼睑。
他那双纯黑如墨玉的眼眸,带着一丝病后的倦怠,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小吏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困惑、惋惜以及对沈宁玉“自毁前程”的无声指责。
他的目光在沈宁玉略显僵硬的侧脸上停顿了一瞬,薄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那弧度很淡,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微妙的揶揄。
【呵,看来在旁人眼里,我谢君衍成了沈姑娘前途的拖累?倒是……有趣。】
沈宁玉恰好捕捉到了谢君衍嘴角那抹一闪而过的、带着玩味的笑意!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
【这人!罪魁祸首就是他!他居然还有脸看笑话?!还笑得出来?!】
她没好气地瞪了谢君衍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笑什么笑!还不都是你害的!赶紧办完走人!”
那眼神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恼和迁怒,完全忘了这“交易”是她自己先提的条件。
谢君衍接收到她这一眼,非但没有收敛,那眼底的揶揄之色反而更深了些,仿佛在说:
“沈姑娘,在下也是‘当事人’,莫非不该笑?”
站在轮椅旁的阿令,素来如同万年寒冰的脸上,此刻肌肉也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他飞快地垂下眼帘,紧抿着唇,似乎在用毕生的意志力压制住某种想要破功的表情。
他紧握轮椅扶手的手指关节,也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小吏没注意到这三人之间无声的暗流汹涌,还在对着文书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
“看不懂,真看不懂……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他一边嘀咕,一边拿起笔,蘸饱了墨,在沈宁玉的户籍册副本上,带着一种见证奇闻的复杂心情,落下了新的一行字:
夫郎:谢君衍,年十七,原籍:云州府清源县。
墨迹新鲜,字迹清晰。薄薄一页纸,却仿佛承载了千斤重。
看着那简单的一行字,沈宁玉心头五味杂陈。一个名额,就这么被正式占掉了。契约已成,白纸黑字。
“好了,拿去吧。”
小吏将盖好印鉴的户籍册副本递给沈宁玉,眼神依旧充满了探究和不解,仿佛在看一个未解之谜。
“多谢大人。”
沈宁玉接过那纸,感觉却轻松半许!
她看也没看谢君衍,转身就走,步履比来时快了几分,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她浑身不自在、丢脸又尴尬的地方。
阿令推着谢君衍沉默跟上。
三人刚走出县衙侧门不远,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停在路边树荫下。
阿令将谢君衍小心抱上车,安置在铺了厚软垫的车厢里。
沈宁玉正想直接爬上前面车辕,离车厢越远越好,却听到谢君衍清冷平静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
“沈姑娘,既已到县城,听闻姑娘在书肆有稿酬待取?顺路,可需稍待片刻?阿令驾车便是。”
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也恪守着契约中“互不干涉”的界限。
沈宁玉动作一顿,心里警铃微响:
【他想干嘛?难道想看看我赚多少?】
她立刻拒绝,语气带着点刚才余怒未消的生硬:
“不必麻烦谢公子。书肆就在前面,我自去取了便回,很快。谢公子身体不适,还是在车上静养为好。”
她再次强调了“静养”,暗示他需要休息,不必跟着。
车厢内安静了一瞬。谢君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疏离的克制:
“也好。阿令,将车停在书肆门前等候。”
他没有坚持。
沈宁玉松了口气:“有劳。” 她巴不得他别出现。
骡车缓缓启动,驶向墨香斋。
就在骡车驶离后片刻,县衙正门处,裴琰一身青色官袍,正送一位访客出来。
他目光随意扫过街道,恰好捕捉到那辆驶离的骡车,以及……车辕上那个穿着靛蓝男装的熟悉背影。
“沈宁玉?”
裴琰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她来县衙做什么?
还穿着如此打扮?那背影的轮廓,他绝不会认错。
心中疑窦顿生,他转身回到衙内,径直走向户房。
方才的小吏见县令大人亲临,连忙起身行礼:“大人!”
“方才,是否有一位名叫沈宁玉的禀生秀才前来办理事务?” 裴琰声音平淡。
小吏一愣,随即恍然,脸上还带着刚才的惊奇和八卦余韵:
“哦!大人说的是那位女扮男装的沈禀生啊?对对对,刚走没多久!是来登记夫郎的!”
“登记夫郎?!”
裴琰的眼神瞬间锐利如电,“她和谁?”
小吏被裴琰陡然变化的气势惊了一下,连忙道:
“是……是和一位叫谢君衍的公子!
那位谢公子……哎哟,看着可真特别,年纪轻轻一头白发,长得是极好,就是坐着轮椅,病恹恹的。
沈禀生才十二岁,就登记了这么一位十七岁的夫郎!
属下刚才还纳闷呢,文书倒是齐全,就给登了。大人您说这事稀不稀奇……”
小吏还在絮叨那奇特的组合。
但裴琰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在核心信息上了。
夫郎……沈宁玉……登记了夫郎?
她才十二岁!
那个白发坐轮椅的谢君衍……是何方神圣?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震惊、错愕与某种难以名状的不悦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她如此年幼,前途无量的禀生秀才,为何如此仓促地……?那个谢君衍,用了什么手段?
他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指节隐在袍袖下。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沉静如水的脸上,映不出半分波澜,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幽暗难明的情绪。
“知道了。”
裴琰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丝毫异样,
“把登记簿拿来。”
“是,大人!”小吏连忙奉上。
裴琰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沈宁玉”名字旁,那墨迹犹新的一行字上——“夫郎:谢君衍,年十七”。
墨香斋门口。
骡车停稳。沈宁玉利落地跳下车辕,对着车厢简单说了句:
“稍候片刻。”
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书肆。
车厢内,谢君衍微微侧首,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沈宁玉利落的身影消失在门内。
他纯黑的眼眸一片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潭。阿令低声道:“主子,可需……”
“不必。”
谢君衍收回目光,重新靠回软垫,缓缓闭上眼,声音带着一丝病后的虚弱与惯常的疏离,
“让她去。她的营生,她的私事,与我无关。静待便是。”
他心中所思,唯余体内残存的阴寒与对“清源”之水的期盼。
至于沈宁玉的秘密?他无意探究,亦不强求。
“是。”阿令低声应下,不再言语。
书肆内。
周掌柜正埋头算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男装的沈宁玉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立刻放下算盘,几乎是绕过柜台冲了过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红光,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热切:
“哎呀!沈禀生!您可算来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您呢!快请里间坐!”
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看了看门口,确认无人注意,才殷勤地将沈宁玉引到相对僻静的里间。
“掌柜,稿酬……”
沈宁玉直接切入主题,她记挂着外面的人,只想速战速决。
“稿酬!对对对!稿酬!”
周掌柜搓着手,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声音都带着颤,
“沈禀生!闲云客先生!您真是神了!神了啊!您上次交的那本《仵作破奇案》,卖疯了!”
他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
“咱们青川县,乃至周边几个县的书肆,都卖断了货!府城那边的大书商快马加鞭派人来催加印!
尤其是《仵作破奇案》,哎哟喂,那些个闺阁小姐、富家娘子们,看得是又怕又爱,茶饭不思,争相传抄!
都说这故事闻所未闻,新奇刺激!
连带着您之前抄录的那些话本子都跟着水涨船高!分红!咱们得分红!大大的分红!”
周掌柜说着,转身从一个锁得严严实实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又捧出厚厚的账本,手指在算盘上飞舞如风:
“您瞧,这是明细账!扣除所有刊印、铺货成本,上次的定金,还有您这次新交稿子的预付……这是您这次的分红!
足足三十八两七钱银子!您过目!您点点!”
他将钱袋和账本一起推到沈宁玉面前。
三十八两七钱!
沈宁玉看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听着里面银锭和铜钱悦耳的碰撞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方才在衙门里的沉闷感,瞬间被这巨大的、实实在在的收获冲淡了大半!
【太好了!又一笔躺平基金!】
她努力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拿起钱袋掂了掂分量,又快速而仔细地扫过账本上的关键数字,确认无误后,
才将钱袋仔细地揣入怀中宽大的衣襟内,借着衣袖掩护,瞬间转移进空间。
“有劳掌柜。新稿子还需些时日。”
沈宁玉心情舒畅了不少。
“不急!您慢慢构思!精工出细活!一定要精雕细琢!”
周掌柜满脸堆笑,搓着手,
“对了,沈禀生,您今日这身打扮甚是……利落英气?”
他好奇地打量着沈宁玉的男装。
“行走方便些。”
沈宁玉不欲多言,简洁道,“掌柜的,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哎!好嘞!您慢走!下次一定再来!稿子不着急,质量第一!”
周掌柜一路殷勤地将沈宁玉送到门口,目送她离开。
沈宁玉快步走出书肆,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怀揣着“巨款”,感觉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她走向安静的骡车,脸上带着一丝办完正事后的轻松。
车厢内,谢君衍依旧闭着眼,似乎在小憩,长长的银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气息平稳。
阿令如同铁铸的雕像守在车旁。
沈宁玉轻轻吐出一口气,利落地爬上前面车辕,对阿令低声道:“走吧,回村。”
她不想惊动车厢里的人,只想尽快完成最后的步骤——交付灵泉,收取银票,然后看着他们离开!
骡车缓缓启动,驶离喧嚣的县城,踏上归途。
车厢内,谢君衍缓缓睁开了眼睛,纯黑的眼眸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那个装着剩余小半瓶灵泉水的冰凉瓷瓶上轻轻摩挲,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
他并未试图去窥探书肆内的情形,也未对沈宁玉的稿酬有丝毫好奇。
他的心思,沉静地落在即将到来的交易上,落在根除沉疴的希望上,落在圣医谷的未来上。
对于沈宁玉的秘密,暂时无力去探究!
他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前方车辕上穿着男装的纤细背影,眼神深邃而平静。
【交易即将完成。】
【清源之水……能否彻底拔除这跗骨之毒?】
【圣医谷……】
他缓缓闭上眼,将所有思绪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