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天,亮了。
阳光,从云层里一点一点挤出来,落在安和镇的屋檐上,落在祠堂前院的血迹上,落在那一块重新立起的木牌上。
“命铺”二字,被血浸过,又被雨水洗过,颜色不再鲜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
林默站在祠堂门口。
他的腿,还在抖。
膝盖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结成了一块又一块硬块。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把自己从刚才那一场几乎要把命勒断的梦里,一点点拖回现实。
但他终究,是站了起来。
不再是跪在命线之下,而是站在自己的命里。
祠堂前院,青鸾峰弟子们陆陆续续从地上爬起来。
有人一瘸一拐。
有人手臂骨折,吊着布条。
有人胸口起伏得厉害,每呼吸一次,都像在吞刀子。
可他们都还活着。
命线断了。
断的是它自己。
它曾经高高在上,把所有人的命当成一条条线,随意勒、随意翻、随意断。
如今,它自己先断了。
“命线……真的没了?”
有人低声喃喃。
他抬头,看向祠堂的方向,看向那块木牌,看向木牌前的那个年轻人。
“不是没了。”
另一名弟子声音沙哑,却很平静。
“是……不再管我们了。”
“从今以后,它再也不能,替我们认命。”
“它再也不能,翻我们的账。”
“它再也不能——”
“勒我们的命。”
有人笑了一声。
笑声里,有劫后余生的轻松,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没有命线看着,我们的命,还能算命吗?”
“没有命线管着,我们做错了事,还会有报应吗?”
“没有命线记着,我们欠的命,还算是欠吗?”
一连串的问题,在青鸾峰弟子之间低声回荡。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因为以前,这些问题,从来都不需要他们去想。
命线会替他们想。
命线会替他们记。
命线会替他们——认。
可现在,命线没了。
命,回到了他们自己手里。
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习惯。
祠堂门口。
林默听见了这些话。
他没有回头。
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那块木牌。
“你们问,没有命线,命还算不算命?”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命线在的时候,你们的命,是写在线上的。”
“命线不在了,你们的命,就写在你们自己身上。”
“它在的时候,你们做错了事,它会勒你们。”
“它不在了,你们做错了事——”
“你们自己,会勒自己。”
“它在的时候,你们欠的命,它替你们记。”
“它不在了,你们欠的命——”
“你们自己记。”
“你们问,没有命线,命还算不算命?”
他顿了顿,缓缓道:
“算。”
“而且,比以前,更算。”
“因为,从今以后——”
“命,是你们自己的。”
“你们自己认。”
“你们自己算。”
“你们自己——”
“看着办。”
青鸾峰弟子们,一个个沉默了。
他们忽然发现,这个曾经被他们当成“惹事精”“命里带霉”的小镇少年,此刻,站在祠堂门口,说出来的话,比任何一位峰主的训话,都更重。
因为那不是道理。
那是他刚刚,用三勒、用命,硬生生从命线手里抢回来的东西。
“我们……”
最小的那名弟子,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对着林默的背影,行了一个大礼。
不是师门礼。
不是晚辈对前辈的礼。
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在“命”这件事上,最真诚的敬意。
“多谢。”
他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多谢你,替我们,问了一句。”
“多谢你,替我们,扛了三勒。”
“多谢你,替我们——”
“从命线手里,把命,抢了回来。”
其余的青鸾峰弟子,也陆陆续续,对着林默的背影,行了一礼。
有人鞠躬。
有人抱拳。
有人只是默默点头。
但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同一种意思——
从今天起,他们的命,不再是命线的。
是他们自己的。
他们要学会,自己看。
自己认。
自己——负责。
……
安和镇。
阳光,终于完全落了下来。
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照在斑驳的墙面上,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有人还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
有人靠在门框上,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人,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曾经被命线勒得生疼。
现在,空了。
却不是那种被掏空的空。
而是——
终于,只剩下自己的空。
“命线……真的不管我们了?”
有人低声问。
没人回答。
但每个人,都在心里,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管了。
从命图碎裂的那一刻起。
从第三勒炸响的那一刻起。
从他们自己,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在心里喊出那句“我命,我自己,看着办”的那一刻起。
命线,就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主子。
“那我们以后……还能去命铺,改命吗?”
又有人问。
这一次,有人笑了。
笑得有点苦,又有点释然。
“改什么命啊。”
“命线都不在了,谁给你改?”
“以前命铺给你改的命,不也是写在命线上的吗?”
“现在命线断了,那些账,也都跟着断了。”
“以后——”
“你要改命,就自己改。”
“你要活命,就自己活。”
“你要认命——”
他顿了顿,看向祠堂的方向。
“那也是你自己认,不是命线替你认。”
街道上,有人沉默,有人叹气,有人抬头,有人低头。
有人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命铺刚刚开张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掌柜,坐在门槛上,叼着一根草,说过一句话——
“命这东西,写在纸上是一回事,写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
当时,他们只当是玩笑。
现在,他们终于懂了。
命线在的时候,命写在线上。
命线不在了,命才真正写回了他们自己身上。
“走吧。”
不知道是谁,先站了起来。
“该干活的干活,该吃饭的吃饭。”
“命线不在了,日子还得过。”
“以前,我们说‘命该如此’,是因为不敢不认。”
“现在——”
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僵硬,却很真诚。
“我们说‘日子还得过’,是因为——”
“我们想自己过。”
安和镇的人,一个接一个,从地上站起来。
有人回了家。
有人去了田里。
有人拿起了扫帚,开始清扫街道上的泥水和落叶。
没有人再去祠堂门口围观。
他们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已经发生了。
他们也知道,从今以后,再没有哪一条线,可以替他们决定,他们该怎么活。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有人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对抗命线。
而是——为了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刚刚从命线手里抢回来的东西,别轻易丢了。
……
祠堂内。
师父站在命图前。
命图已经碎了。
只剩下一块空白的木板,和木板上浅浅的印痕。
那是命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也是命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师父。”
林默走进来,声音还带着未散的沙哑。
“命线……真的断了。”
“嗯。”
师父没有回头。
“断了。”
“它回潮三次,勒了三勒,翻了三账,最后把自己勒断了。”
“它想要所有人都认它。”
“结果——”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它先认了输。”
“命线……也是命。”
“它也有自己的命要认。”
“它不肯认。”
“所以,它断了。”
林默沉默了一会儿。
“那安和镇的人……”
“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被命线勒了。”
“他们欠的命——”
师父终于转过身,看着他。
“你不是已经,替他们记过了吗?”
林默愣了一下。
“命线翻账的时候,你说——”
“‘安和镇的人欠的命,我帮他们记着。’”
“你说——”
“‘我欠的命,我自己还。’”
“现在,命线断了。”
“它翻不了账了。”
“那你记的那些账——”
师父看着他,目光平静。
“还作数吗?”
林默沉默了很久。
很久很久。
久到祠堂外的风,从破碎的窗子里吹进来,吹得命图前的灰尘,一圈一圈打着旋。
他终于开口。
“作数。”
“我自己说的,当然作数。”
“只是——”
他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苍白,却很坚定。
“以前,是我欠命线的。”
“现在,命线断了。”
“那些账,就不再是欠命线的。”
“是——”
“欠我自己的。”
师父看着他,目光里,有欣慰,也有一点心疼。
“你欠自己什么?”
“欠一个交代。”
林默道。
“欠那些,被我改命、续命、换命的人,一个交代。”
“欠安和镇的人,一个交代。”
“欠青鸾峰的人,一个交代。”
“欠——”
他顿了顿,“欠我自己,一个交代。”
“以前,我总觉得,只要我把账还了,命线就会放过他们。”
“只要我多写几笔,多改几条命,多背一点霉运,命线就会满意。”
“现在,我知道了。”
“命线要的不是我还账。”
“它要的是——我认。”
“它要的是——所有人都认。”
“我不认。”
“他们也不认。”
“所以,命线断了。”
“账,还在。”
“命,还在。”
“认不认,是我们自己的事。”
师父看着他,慢慢点头。
“好。”
“你能想明白这一点,命线那三勒,没白勒。”
“你命里的霉运之芽,没白拔。”
“你命里的那只猫——”
他笑了一下,“也没白住。”
林默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识海里,猫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你别听他胡说。”
“我住你命里,是为了吃霉运。”
“可不是为了陪你挨勒。”
“只是——”
它打了个哈欠,“你勒都勒过了,我要是不陪你,也说不过去。”
林默在心里,轻轻应了一声。
“以后,我不会再随便替人改命了。”
“命铺,也不会再开账。”
“我欠的那些账——”
“我会用别的方式还。”
“我会用我自己的命,去还。”
“不是被命线勒着还。”
“是——我自己,愿意还。”
师父看着他,缓缓点头。
“好。”
“命铺不开账。”
“你自己开。”
“你自己的命,你自己看着办。”
“你欠的账,你自己还。”
“你要走的路——”
“你自己选。”
他顿了顿,又道:
“只是,有一点。”
“你记住。”
“命线断了,不代表命就不再重要。”
“恰恰相反。”
“命,变得更重要了。”
“因为,再也没有谁,可以替你扛。”
“再也没有谁,可以替你认。”
“你每走一步,都是在拿自己的命,下注。”
“你每说一句话,都是在给自己的命,添一笔。”
“你每做一个选择——”
“都是在,写你自己的命。”
“你要写什么,我管不了。”
“你要怎么写,也不是我能替你决定的。”
“我只希望——”
师父看着他,一字一顿。
“你别再,随便把自己的命,拿去给别人写。”
“你别再,随便说‘命该如此’。”
“你别再——”
“随便认命。”
林默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记住了。”
“从今以后——”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谁也别替我做主。”
“包括你,师父。”
师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
“那我,就只做一件事。”
“什么?”
“做你的师父。”
“不是替你认命的人。”
“只是——”
“在你走偏的时候,提醒你一句。”
“提醒你——”
“你曾经,在命线第三勒的时候,双膝跪地,背却挺得笔直。”
“提醒你——”
“你曾经,在命线要你认的时候,喊出了那句——”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林默笑了。
这一次,他笑得很轻,却很真。
“那我,也会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提醒你——”
“你曾经,为了一个小镇,为了一群不认命的人,为了一个惹事精徒弟,把命铺开了这么多年。”
“你曾经,为了我们,把自己的命,写进命图里。”
“你曾经——”
“也不认命。”
师父愣了一下。
随即,他也笑了。
“好。”
“那我们师徒俩——”
“就都别认命。”
“命线断了。”
“我们的命,才刚刚开始。”
……
命铺门口。
木牌,重新立了起来。
“命铺”二字,被血和雨水浸过,颜色深沉,却异常醒目。
只是,那块曾经刻着“欠”字的小角落,已经光滑一片。
命线断了。
账,没了。
欠,也没了。
只剩下——
命。
和铺。
林默坐在门槛上。
和很多年前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叼草。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安和镇的人,从命铺前走过。
有人停下来,对着木牌,深深鞠了一躬。
有人只是路过,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
有人远远地看了一眼,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离开。
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挤在命铺门口,求他改命、求他续命、求他换命。
命铺不开账了。
命,回到了他们自己手里。
“掌柜的。”
有个小孩,怯生生地跑过来,仰头看着他。
“命铺……还开门吗?”
林默看了他一眼。
“开门。”
“那你还——”
小孩眨了眨眼,“还替人改命吗?”
“不改了。”
林默道。
“命线断了。”
“我也不再替人写命了。”
小孩有些失望。
“那命铺,还能干嘛?”
“写一句话。”
林默笑了一下。
“替人,写一句话。”
“什么话?”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小孩愣了一下。
“这……也算算命吗?”
“不算。”
林默摇头。
“这不算算命。”
“这是——”
“教人认自己的命。”
小孩似懂非懂。
“那……”
“我能写吗?”
“你想写?”
“嗯。”
小孩用力点头。
“我娘说,以前命线勒的时候,我差点没挺住。”
“是你,在祠堂门口,替我们扛了三勒。”
“她说,我能活下来,是因为——”
他抬头,看着林默。
“是因为,有人不肯认命。”
“所以,我也不想认命。”
“我也想——”
他用力握紧了拳头。
“我也想,自己看着办。”
林默看着他,眼底有一点光,慢慢亮了起来。
“好。”
“你想写,就写。”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已经用得很旧的毛笔。
又从命铺里,拿出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纸。
“你自己写。”
“我不替你写。”
小孩接过笔,手有些抖。
他站在命铺门口,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下了七个字——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字写得歪歪扭扭。
却写得极重。
每一笔,都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写完之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像是完成了一件,比过年还重要的大事。
“这样——”
他抬头,看着林默。
“我以后,就不会再被命线勒了吗?”
“命线已经断了。”
林默道。
“以后,不会再有人,替你认命。”
“你要是自己想认,那就是你自己的事。”
“你要是不想认——”
“就记住你今天写的这几个字。”
小孩用力点头。
“我记住了。”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好,放进怀里。
像是放进了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
他对着林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谢谢掌柜的。”
“谢谢你,替我们扛了三勒。”
“谢谢你,替我们,把命抢回来了。”
林默笑了笑。
“不用谢我。”
“命,是你们自己抢回来的。”
“我只是——”
“比你们,多挨了几勒。”
小孩似懂非懂,又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开。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命铺门口,又恢复了安静。
风吹过。
吹得木牌轻轻晃动。
“命铺”二字,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识海里,猫懒洋洋地开口。
“你真打算,以后就给人写这句话?”
“嗯。”
“不改命,不算命,不翻账。”
“只写这一句。”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你不觉得,有点亏?”
猫道。
“你以前,替人改一条命,能赚不少好东西。”
“现在,你替人写一句话,什么都赚不到。”
“你还欠那么多账。”
“你打算,用什么还?”
“用我的命。”
林默道。
“用我以后,每一天的活法。”
“用我以后,每一次做选择的时候。”
“用我以后,每一次,不肯认命的时候。”
“我欠的账——”
“不是欠命线的。”
“是欠我自己的。”
“我要还的,不是线。”
“是我曾经,写下那一笔时,心里闪过的那一丝犹豫。”
“是我曾经,每一次想说‘命该如此’时,压下去的那一口气。”
“是我曾经,躲在命铺里,用别人的命,替自己填坑的那一点自私。”
“这些账——”
“只有我自己,能还。”
猫沉默了一会儿。
“你这人。”
“真麻烦。”
“命线都断了,你还要自己给自己找账。”
“你不累吗?”
“累。”
林默在心里,轻轻笑了一下。
“但——”
“累,也比认命强。”
“认命,更累。”
“你看命线。”
“它不认命,最后把自己勒断了。”
“可它要是一开始就认命,它也活不成现在这样。”
“命这东西——”
“不认,是一刀。”
“认,也是一刀。”
“只是——”
“认的那一刀,是自己捅自己。”
“不认的那一刀,是别人捅你。”
“你选哪个?”
猫哼了一声。
“我当然选——”
“谁也别捅我。”
“我自己捅我自己,也不行。”
“我就想,舒舒服服地躺在你命里,吃点霉运,睡睡觉。”
“结果——”
它叹了一口气。
“你这人,命里不安生。”
“我跟着你,也不安生。”
“你说——”
“我是不是,也欠勒?”
林默在心里,笑出了声。
“欠。”
“你欠我三勒。”
“你欠我,在命线第三勒的时候,没有丢下我。”
“你欠我,在我要跪下去的时候,用你那点顽固的力道,替我顶了一下。”
“你欠我——”
“在我最想认命的时候,骂我怂货。”
“这些账——”
“你打算,怎么还?”
猫愣了一下。
随即,它也笑了。
“行啊。”
“你这人,学会记账了。”
“那我也认。”
“我欠你的,我就还。”
“以后,你要是再敢说‘命该如此’。”
“我就抓你。”
“抓得你浑身是血。”
“你要是再敢,随便把自己的命拿去填坑。”
“我就咬你。”
“咬得你连霉运都长不出来。”
“你要是再敢,在第三勒那种时候,自己一个人扛。”
“我就——”
它顿了顿。
“我就,陪你一起扛。”
“谁让我,欠你三勒呢。”
林默在心里,轻轻应了一声。
“好。”
“那你,可别跑。”
“我命里,还缺一只猫。”
“缺一只——”
“不肯认命的猫。”
“你命里缺的东西多了。”
猫道。
“慢慢补吧。”
“反正——”
“从今以后,你的命,你自己看着办。”
“我只负责——”
“在你怂的时候,提醒你一下。”
“提醒你——”
“你曾经,在命线第三勒的时候,双膝跪地,背却挺得笔直。”
“提醒你——”
“你曾经,在命线要你认的时候,喊出了那句——”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
安和镇,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有人早起,有人晚睡。
有人忙,有人闲。
有人喜,有人忧。
只是,有一些东西,已经悄悄变了。
他们不再动不动就说“命该如此”。
他们开始说——
“我再试试。”
“我自己想想。”
“我自己看着办。”
他们不再动不动就跑到命铺门口,求掌柜的给个说法。
他们开始自己做决定,自己承担后果。
命铺,还开着。
却不再开账。
每天,都有人来。
有人来,是为了在门口,写下那句“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有人来,是为了在门槛上坐一会儿,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有人来,只是为了看看,那个曾经替他们扛了三勒的年轻人,还在不在。
林默坐在门槛上。
他的腿,还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那是命线三勒,在他骨头上留下的印记。
他的命里,霉运之芽没了。
但霉运,并没有完全消失。
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像一团看不见的雾,时时刻刻笼罩着他。
而是变成了,偶尔从天上掉下来的雨点。
砸到他头上,他会疼。
但他,会自己撑伞。
他会自己躲。
他会自己——看着办。
“掌柜的。”
有一天,青鸾峰的那名最小的弟子,又出现在命铺门口。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满脸稚气的小师弟。
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坚定,站姿也比以前更挺拔。
“我来,写一句话。”
“写什么?”
林默看着他。
“写——”
那名弟子深吸了一口气。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你不是,早就会了吗?”
林默笑了一下。
“在祠堂门口的时候,你就已经,喊过了。”
“那是以前。”
那名弟子摇头。
“那是我,跟着你喊的。”
“现在,我想——”
“自己喊一次。”
“自己写一次。”
“自己认一次。”
林默看着他,缓缓点头。
“好。”
他拿出纸和笔。
那名弟子接过笔,没有丝毫犹豫。
他站在命铺门口,一笔一画,写下了七个字——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这一次,他写得很稳。
字,不再像当年那样稚嫩。
每一笔,都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之后的笃定。
写完之后,他把纸,递给林默。
“掌柜的。”
“你帮我,挂在命铺里。”
“我以后,要是哪天真的怂了。”
“要是哪天,想认命了。”
“你就拿这张纸,砸我。”
“砸到我,重新想起今天。”
林默接过纸。
看了一眼。
然后,他把纸,郑重地贴在了命铺最显眼的地方。
和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写下的那一笔,遥遥相对。
只不过,那一笔,是替别人写的。
这一笔,是替他自己写的。
“好。”
林默道。
“你要是哪天真的怂了。”
“我就拿这张纸砸你。”
“砸到你,记起你今天说的话。”
“砸到你,记起你曾经,在命线第三勒的时候,明明已经快撑不住了,还在心里喊——”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那名弟子笑了。
笑得很真。
“那我,也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
“你要是哪天真的,也怂了。”
“也想认命了。”
“也想,把自己的命,拿去填坑了。”
他看着林默,目光认真。
“你就想想——”
“想想命铺门口,这一排排写满‘我命,我自己看着办’的纸。”
“想想安和镇的人,一个个从你面前走过,从跪着,到站起来。”
“想想青鸾峰的师兄弟们,在第三圈阵里,咬着牙撑着的样子。”
“想想——”
他顿了顿。
“想想你命里那只猫。”
“想想它在你最想认命的时候,骂你怂货。”
“想想它说——”
“‘你要是现在跪下去,我就当我瞎了眼,认了个怂货当宿主。’”
林默愣了一下。
随即,他也笑了。
“好。”
“我要是怂了。”
“我就想想这些。”
“想完了——”
“我就继续,不认。”
那名弟子深深鞠了一躬。
“那我走了。”
“青鸾峰,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以前,我做那些事,是因为师门命。”
“现在——”
他抬头,看着天。
“现在,是因为,我自己想做。”
“是因为,我觉得——”
“那是我自己的命,该走的路。”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转身,御剑而起。
剑光划破长空,在安和镇的上空,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像一条,不再被命线牵着的线。
……
很多年以后。
安和镇,还是那个安和镇。
只是,多了一个习惯。
每年命线回潮的那一天,安和镇的人,会自发地,来到命铺门口。
他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惶恐不安地等着命线来勒。
他们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命铺前,看着那块已经被岁月磨得有些斑驳的木牌。
有人会在纸上,写下那句熟悉的话——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有人会,只是在心里默念一遍。
有人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指着命铺,给他们讲当年的故事。
讲那个,在祠堂门口,替他们扛了三勒的年轻人。
讲那个,在命线第三勒的时候,双膝跪地,背却挺得笔直的年轻人。
讲那个,在命线要他认的时候,喊出那句——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的年轻人。
孩子们听着,似懂非懂。
但他们会记住一件事——
命,是自己的。
认不认,是自己的事。
谁也别替他们做主。
命铺,还开着。
掌柜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只是,他的眼角,多了一点细纹。
他的头发,多了几根白丝。
他的膝盖,在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
但他,依旧坐在门槛上。
偶尔,有人来,让他写一句话。
他就拿起笔,替他们写下那句——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偶尔,他也会,给自己写一张。
不是因为他忘了。
而是因为,他想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命线断了之后,他走过的每一步。
提醒自己,他曾经,在命线第三勒的时候,双膝跪地,背却挺得笔直。
提醒自己,他曾经,在命线要他认的时候,喊出那句——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识海里,那只猫,还是老样子。
有时候,它会趴在他命里的某个角落,睡大觉。
有时候,它会突然跳出来,抓他两下,骂他一句怂货。
有时候,它会在他犹豫的时候,用它那种懒洋洋却极其顽固的语气,说一句——
“你命,你自己看着办。”
“别问我。”
“我只是,欠你三勒。”
“我只是,你命里的一只猫。”
“我只是——”
“不肯认命的一只猫。”
林默坐在门槛上,看着安和镇的人,来来往往。
他知道,故事,到这里,算是结束了。
命线回潮第三波。
命线断了。
命铺不开账了。
安和镇的人,不再被命线勒。
他欠的账,还没还完。
但他,已经不再急着还。
因为他知道,账,不是一天两天还得完的。
命,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活明白的。
他能做的,就是——
好好活。
好好选。
好好——
自己看着办。
他抬头,看向天空。
天空很高。
云很白。
风很轻。
他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
“命线。”
“你回潮三次,勒了我三勒。”
“你翻了我的旧账,勾了我的那一笔,连我命里的猫,都不肯放过。”
“你想要我认。”
“我不认。”
“你想要所有人都认。”
“他们也不认。”
“你输了。”
“你断了。”
“可命,还在。”
“安和镇的人,还在。”
“命铺,还在。”
“我,还在。”
“猫,也还在。”
“所以——”
他在心里,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了最后一句:
“命线,你不用再回来了。”
“我们的命——”
“我们自己,看着办。”
风,从命铺门口吹过。
吹得木牌轻轻晃动。
“命铺”二字,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
也仿佛,是在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