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老城西关的乱葬岗,是活人绕道走的地界。荒草齐腰深,坟包东倒西歪,常年飘着一股子腐土混着纸钱灰的味道。岗子边上搭着个茅草棚,棚里住着个瞎眼的老头,姓赵,人称赵老拐。他无儿无女,靠着给人看坟、烧纸钱过活,一双眼睛据说是年轻时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被阴气蚀瞎的。
那是光绪二十七年的事。那年济南府闹瘟疫,死了大半的人,乱葬岗上的新坟一天比一天多,薄皮棺材摞着薄皮棺材,来不及埋的尸首就随意扔在荒草里,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那时赵老拐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眼不瞎,腿不拐,靠着给人抬棺材、埋死人混口饭吃。
一日晌午,他抬着一具年轻女人的尸首往乱葬岗深处走。那女人穿着一身红嫁衣,听说是刚拜完堂就染了瘟疫,一口气没上来就咽了气。走到半路,天忽然变了脸,狂风卷着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赵老拐脚下一滑,连人带棺材摔在地上,棺材板磕出个豁口,女人的手从里面掉了出来,指尖竟还微微动了一下。
赵老拐吓了一跳,壮着胆子伸手探了探女人的鼻息——竟还有一丝游气。
他心善,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不顾旁人的劝阻,把这女人背回了自己的破屋。他请来郎中抓了药,又熬了米汤一勺一勺喂她。三天三夜后,女人竟真的醒了过来。
醒来的女人眼神怯生生的,自称名叫婉娘,是城外张庄的人,刚嫁过来就遭了横祸。赵老拐对她悉心照料,婉娘也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平日里洗衣做饭,将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两人相处日久,竟暗生情愫,私下里定了终身。
可怪事也从那时起接连发生。赵老拐发现,婉娘从不吃人间的饭菜,也从不在阳光下露面,整日里待在屋里,脸色白得像纸。更让他心惊的是,夜里他总能听见婉娘在低声哭泣,嘴里念叨着“阎王叫我三更死,我怎能留到五更”。
直到那天夜里,他起夜时看见婉娘坐在月光下,身体竟变得半透明,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尸气。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要跑,却被婉娘一把拉住。
婉娘哭着告诉他真相:她早就死了,那日被他救下,不过是一缕残魂借着阳气苟延残喘。她本是要去阴市报到的,却因他的挽留,滞留在了阳间。如今阴差已经找上门来,她若再不归位,赵老拐就要替她受那阴司的刑罚。
赵老拐当时年轻气盛,不信邪,只说要和婉娘生死与共。话音刚落,破屋的木窗“咔嚓”一声碎裂,一股黑风裹着冰碴子卷了进来,直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冷。
两道身着皂色长袍的身影立在窗台上,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处青黑的胡茬。两人手里各攥着一条乌黑的铁链,链头扣着寒光闪闪的铁钩,铁链拖地,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阴司办事,凡人退避!”左边的阴差开口,声音像是从生铁里淬出来的,又冷又硬。
赵老拐只觉得双腿发软,却还是挡在婉娘身前,梗着脖子吼道:“她是人,不是你们能随便带的!”
右边的阴差冷笑一声,抬手甩出铁链。那铁链像是有了灵性,在空中打了个旋,直扑赵老拐的脖颈。婉娘尖叫一声,扑过来推开赵老拐,铁链狠狠缠在了她的手腕上。铁钩嵌进皮肉的瞬间,婉娘的身体冒出阵阵白烟,她疼得浑身发抖,却还是朝着赵老拐大喊:“快走!别管我!”
“婉娘!”赵老拐红了眼,抓起墙角的锄头就朝阴差砸去。阴差侧身躲开,另一只手掏出一块黝黑的令牌,令牌上刻着“生死簿”三个字。令牌在空中一晃,赵老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袭来,魂魄像是要被从身体里抽出去。
“妄改天命,当挖眼替罪!”阴差的声音响彻屋子。
婉娘看着赵老拐痛苦的模样,眼中落下两行血泪。她猛地挣开铁链,用尽最后一丝魂魄之力,将阴差的煞气尽数引向自己的双眼。一阵凄厉的惨叫过后,婉娘的身影化作点点青光,消散在空气里。
阴差看着掌心渐渐淡去的青光,冷哼一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说罢,两道身影化作黑风,消失在夜色里。
赵老拐活了下来,却从此瞎了双眼。那些阴差临走前留下一句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凡人妄改天命,必遭天谴。”
这件事成了赵老拐一辈子的噩梦。他搬到乱葬岗边上的茅草棚,守着这片孤坟,日日搓纸钱,夜夜烧香火,一是为婉娘超度,二是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多管闲事。
赵老拐眼瞎心不瞎,耳朵却比常人灵验百倍。乱葬岗里的风声、虫鸣,甚至是坟头草被野狗踩断的声响,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邪乎的是,他能听见那些游荡的鬼魂低声絮语,能辨出哪阵风里裹着冤魂的哭嚎。
民国二十六年的深秋,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黑布。赵老拐正坐在棚子门口搓纸钱,忽然听见乱葬岗深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呼救声。那声音又细又哑,像是个年轻女人,混在呜呜的风里,若有若无。
换做旁人,怕是早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可赵老拐在这乱葬岗待了半辈子,什么怪事没见过?他侧着耳朵听了半晌,确认那声音是从岗子最里头的那片新坟里传出来的。那里埋的是前几天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的几个难民,下葬的时候连口薄皮棺材都没有,只用草席裹着,随便挖了个坑就埋了。
“后生,莫不是哪个倒霉鬼被活埋了?”赵老拐心里犯嘀咕。他摸索着抓起身边的探路棍,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荒草刮着他的裤腿,发出沙沙的声响,脚下的泥土软得像踩在棉花上,时不时还能踢到些散落的白骨。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那呼救声越来越清晰。赵老拐停住脚步,侧耳听着,声音是从一个新堆的坟包里钻出来的。坟包上的土还没压实,草席的角露在外面,被风吹得直晃。
“救命……救救我……”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气。
赵老拐心里咯噔一下。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听过不少关于活埋的传闻。兵荒马乱的年月,人死得太多,埋人的时候哪顾得上仔细查验?保不齐就有那还有口气的,被当成死人埋了。
婉娘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阴差的铁链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犹豫了,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可那女人的呼救声一声声钻进来,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姑娘,你莫怕,我这就救你出来。”赵老拐拄着拐杖,摸索着蹲下身,用手去刨坟包上的土。泥土又湿又冷,混着草根和碎石,蹭得他的手掌生疼。他刨得满头大汗,那草席终于露了出来。他伸手扯开草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寒气扑面而来。
草席里躺着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脸上沾着血污和泥土,嘴唇干裂得像是要渗出血来。她的腿被一块炸飞的石头砸中了,血肉模糊,骨头都露了出来。看见赵老拐,女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多谢……多谢老人家……”
赵老拐的心软了。他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见着这姑娘遭此大难,哪里能袖手旁观?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水囊,递到女人嘴边:“先喝口水,缓一缓。”
女人颤抖着抬起手,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喝完水,她的精神好了些,看着赵老拐,哽咽着说:“老人家,我叫秀莲,是城南的……家里人都被炸死了……我被埋在这儿,本以为必死无疑……”
赵老拐叹了口气:“造孽啊。”他摸索着将草席重新裹在秀莲身上,又找来几根粗壮的树枝,绑了个简易的担架,小心翼翼地将秀莲抬了上去。“姑娘,你莫动,我把你抬回我的棚子里,给你找点草药敷上。”
秀莲感激涕零,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老人家,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
赵老拐摆了摆手,拄着拐杖,吃力地抬着担架往茅草棚走。他没看见,身后的秀莲脸上,那感激的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阴冷的笑容。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属于活人的青灰色。
回到茅草棚,赵老拐生起一堆火,又从床底下翻出个小瓦罐,里面装着他平日里采的草药。他摸索着将草药捣碎,又找来块干净的布条,想要给秀莲包扎伤口。
“姑娘,把腿伸过来些。”赵老拐说。
秀莲却没动。她坐在草铺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赵老拐,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浓。那笑容很怪,像是被人用刀刻出来的,僵硬得吓人。
赵老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姑娘的眼神,怎么这么冷?冷得像是冰窖里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忽然听见棚子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声响很轻,像是有人拖着脚步在走路,一步,两步,慢慢朝着棚子靠近。
赵老拐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听得清楚,那脚步声很沉,像是踩在烂泥里,而且……那脚步声,没有半点生气。
“老人家,你听,他们来接我了。”秀莲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赵老拐的心猛地一沉。婉娘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阎王叫我三更死,我怎能留到五更。他想起了老辈人说过的话:乱葬岗里的鬼,最会装可怜。那些被活埋的冤魂,会借着活人的阳气,诱骗路人救它们出来,一旦被救,就会缠上恩人,吸光恩人的阳气,让恩人替它们留在阴曹地府。
“你……你不是人!”赵老拐的声音都在发抖。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探路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秀莲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化,皮肤变得越来越青,越来越透明,身上的蓝布衫也渐渐变成了寿衣的颜色。她腿上的伤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尸斑。
“老人家,你不该救我的。”秀莲的声音变得尖细刺耳,“阎王让我三更死,你偏要留我到五更。这世间的规矩,岂是你能破的?”
就在这时,茅草棚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股刺骨的阴风灌了进来,吹得火堆里的火苗猛地一缩,险些熄灭。
两道皂色身影当先飘了进来,正是当年抓走婉娘的阴差。他们手里的铁链依旧乌黑发亮,只是帽檐下的脸,比从前更显青黑。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破烂衣裳的鬼魂,有老有少,都是前些天被炸死的难民。它们的脸色青灰,七窍淌着黑血,眼神空洞地盯着棚子里的两人。
阴差的目光落在赵老拐身上,声音冷得像冰:“二十年前,挖眼之罚,你竟还不知悔改?”
赵老拐浑身一颤,瘫坐在地。他这才明白,秀莲的出现,根本就是阴司设下的局,等着他再一次妄动恻隐之心,犯下无可挽回的错。
“秀莲,该走了。”一个老鬼沙哑着嗓子说。
秀莲站起身,朝着阴差福了福身,又回头看了看赵老拐,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老人家,多谢你给我续命的时辰。不过,你坏了阴司的规矩,阎王不会饶过你的。”
说罢,她和那些鬼魂一起,跟着阴差化作一阵黑风,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里。
棚子里的火堆彻底灭了,只剩下一堆冒着青烟的灰烬。赵老拐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知道,自己闯大祸了。婉娘当年用魂飞魄散的代价救了他,如今他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恻隐之心,终究是要遭报应的。
从那天起,赵老拐就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搓纸钱,也不再给人看坟,整日里缩在茅草棚里,嘴里念念有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让人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
没过几天,西关的百姓就发现,赵老拐不见了。有人说,他是被阴差抓走了,替秀莲抵了命。也有人说,他是自己躲进了乱葬岗的深处,再也不敢出来见人。
只有那间茅草棚还立在乱葬岗边上,棚子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只是再也没有人的气息。
又过了些日子,有个赶夜路的货郎路过乱葬岗,听见茅草棚里传来一阵低语。他壮着胆子凑近了听,只听见里面有人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莫救人……莫救人……乱葬岗里的人,救不得啊……”
货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他回去后,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从此,西关的百姓更是对乱葬岗敬而远之,就连那些平日里胆大包天的盗墓贼,也不敢踏足半步。
这天夜里,天又阴了。乱葬岗里的风呜呜地刮着,像是有人在哭。茅草棚里的低语声还在继续,和着风声,飘得很远很远。
忽然,棚子外面传来一阵微弱的呼救声,细哑,凄切,像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风停了一瞬,那低语声也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棚子里又响起了那句话,只是声音里多了一丝绝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