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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镇子的路上,天色灰蒙蒙的,像是酝酿着一场雨夹雪。易安开着车,余娉坐在副驾驶,手里拿着那张协查传真的复印件,上面有李建国模糊的旧照,还有老片警手写的几行备注。

车开进山区,路变得弯多坡陡。两旁是冬季裸露的山岩和枯树林,偶尔闪过一两处灰瓦土墙的村落,安静得像被时间遗忘了。余娉看着窗外掠过的荒凉景色,忽然说:“那个‘地听’的说法……林静的日志里,好像提过类似的概念。”

易安“嗯”了一声,她也想起来了。林静在研究“归墟之念”时,曾推测那种集体意识残骸的“信号”可能不止通过水体传播,某些特殊的地质结构,比如富含特定矿物的岩层,也可能成为传导或储存的介质。她称之为“大地记忆体”。

“如果李建国听到的真是类似的东西……”余娉没有说下去。

“先见到人再说。”易安转动方向盘,拐上一条更窄的岔路。路面坑洼,车子颠簸起来,她皱了皱眉,肋下的旧伤被牵扯到。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主街,几家店铺都关着门,显得冷冷清清。派出所就在街尾,是个带小院子的平房。老片警姓韩,快退休的年纪,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但眼神还清亮。见到易安和余娉,他搓了搓粗糙的手,引她们进了一间生着煤炉子的办公室,炉子上坐着个铝壶,滋滋冒着白气。

“李建国啊……有印象。”韩警官给她们倒了热水,自己也捧着搪瓷缸子坐下,“出去打工好些年了,没什么音信。去年春天突然回来,人变了样。”他摇摇头,“以前挺精神一小伙子,回来时瘦得脱了形,眼神直勾勾的,见人就问‘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易安问。

“就是怪话。问我们这地下是不是有动静,有没有老人说过地底下会响。还专门跑到镇子后头的老矿洞那儿去转悠。”韩警官喝了口水,“我问他这些年去哪了,做啥工作,他含含糊糊,只说在‘外面跑’,‘听工程’。具体也说不清。”

“矿洞?”余娉捕捉到这个信息。

“嗯,早几十年的小铁矿,早就废了,封了洞口。年轻人都不晓得具体位置了。”韩警官说,“他在那儿转了两天,后来又来找我,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张纸片——跟你刚才给我看的那个有点像,也是灰白色,上面有些点点道道——说是在矿洞边上捡的,问我认不认得。”

“您怎么说的?”

“我哪认得那个。”韩警官苦笑,“劝他别瞎想,实在不舒服就去县里看看病。他当时没吭声,第二天就走了,再没回来。没想到……”他叹了口气,“变成那样了。”

“他有没有提过‘第七次迭代’或者‘阈值’这样的词?”易安拿出死者笔记本的复印件,指向那几个词语。

韩警官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摇头:“没听过。他说话颠三倒四的,但用的词还是平常话。”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或者他回来找过什么人吗?”

“他爹妈早没了,有个姐姐嫁到外省,多年没联系。他回来就住在镇东头他堂叔留下的老空屋里,也没见特意找谁。”韩警官想了想,“哦,他倒是问过镇上的陈瞎子——不是真瞎,是个老风水先生,早些年给人看宅基地、坟地啥的——问陈瞎子听没听过‘地脉传音’的说法。陈瞎子都快九十了,耳朵背,估计也没跟他说出个所以然。”

易安和余娉对视一眼。风水先生,地脉传说……这些民间说法,有时会掺杂着对地理异常现象的古老经验性描述。

“我们能去李建国住过的老屋看看吗?还有那个矿洞的位置。”易安问。

“老屋可以,钥匙在我这儿。矿洞……”韩警官有些为难,“路不好走,这天气,山里冷。而且封了多年,怕不安全。”

“指个方向就行,我们就在外围看看。”易安说。

老屋在镇子边缘,土墙瓦顶,低矮破败。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张破木板床,一张瘸腿桌子,墙角堆着些破烂。显然李建国回来也没打算长住。

易安和余娉戴上手套,仔细搜查。屋里东西很少,床铺下只有几件脏衣服,桌上有个破碗。余娉在墙角那堆破烂里翻了翻,大多是废纸和空瓶子。就在她准备放弃时,手指碰到一个硬物。拨开杂物,那是一个扁平的铁皮糖果盒,锈迹斑斑。

打开盒子,里面没有糖,只有几样东西:一小卷用橡皮筋扎着的钱,面额不大;一把很小的、精致的黄铜钥匙,不像开普通门锁的;还有几张折叠起来的、同样是那种灰白色的特殊纸片,上面点阵图案更复杂,甚至有些像是模糊的等高线或结构图。

“看这个。”余娉小心地展开其中一张纸片,指着边缘一处极小的印刷标记,像是某种编号或代码,“不像是民间能弄到的东西。”

易安接过看了看,又拿起那把黄铜钥匙,对着光观察。钥匙柄上刻着极细微的花纹,像是某种徽记的简化版,但难以辨认。

“钱不多,钥匙和纸片却仔细收着。”余娉低声道,“这些东西对他很重要。或者,是别人让他保管的。”

易安将物品一一拍照,然后原样放回铁盒,只取了那张有代码的纸片作为证物。“去矿洞看看。”

韩警官指了方向,但没跟来,只反复叮嘱她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进山的小路早已被荒草淹没,只能凭着方向和远处山体的轮廓艰难辨认。冬季的山林一片枯黄,风声穿过光秃秃的枝丫,发出呜呜的响声。

走了约莫四十分钟,在一片背阴的山坡上,她们看到了那个废弃的矿洞。洞口用水泥和石块粗糙地封堵着,但旁边有明显人为扒开又填回去的痕迹,泥土较新。洞口附近的岩壁上,刻着一些模糊的字迹和符号,年代久远,风吹雨淋,难以辨认。但易安还是在靠近地面的位置,发现了一个新得多的刻痕——又是那个圆圈加点的符号。

“他来过这里,不止一次。”余娉蹲下身,观察着泥土的痕迹和散落的碎石。

易安走到被封堵的洞口前,用手电往里照了照。水泥封层后面是黑暗的巷道,深不见底。她注意到封堵的水泥层下方,似乎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很窄,但边缘整齐,不像是自然开裂。

“余娉。”她招呼了一声。

余娉过来,顺着光柱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撬过,又虚掩回去了。”她从勘查包里取出一个小撬棍和取证袋,“要打开看看吗?”

易安犹豫了一下。私自打开封存的矿洞不合规矩,而且可能有危险。但直觉告诉她,李建国频繁来这里,甚至可能进去过,里面或许有线索。

“小心点。”她最终说道。

余娉点头,用撬棍小心地扩大那道缝隙。水泥并不厚,很快被撬开一个足够一人侧身通过的缺口。一股阴冷、带着浓重土腥和铁锈味的空气从里面涌出。手电光打进去,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幽深的坑道,木制的支撑柱大多腐朽,岩壁渗着水,地上有积水。

易安先钻了进去,余娉紧随其后。坑道内温度比外面低很多,呼吸都带着白气。脚下湿滑,她们走得很慢,手电光警惕地扫过前方和头顶。

走了大概几十米,坑道出现岔口。主巷道继续向下,另一条较小的支巷向左延伸。易安在岔口处停下,光柱扫过地面。主巷道积水泥泞,脚印杂乱,分不清新旧。但支巷的地面相对干燥,灰尘上有一行清晰的、单向的脚印——进去的脚印深,出来的脚印浅,而且步距有些凌乱,像是进去时比较从容,出来时匆忙。

“这边。”易安选择了支巷。

支巷更窄,有些地方需要低头才能通过。岩壁上的开凿痕迹粗糙,看来不是主矿脉。走了约二十米,前面似乎到了尽头,是一处小小的、人工开凿出的洞室。洞室一角,散落着几件东西:一个瘪了的军用水壶,一个空罐头盒,还有一件叠放得还算整齐的旧外套。显然有人曾在这里短暂停留过。

易安的手电光扫过洞室岩壁,突然顿住了。在正对入口的那面岩壁上,布满了刻痕。不是古老的矿工记号,而是密密麻麻的、用尖锐石头或金属刻下的符号和字迹。大部分是那个圆圈加点的符号,还有反复刻写的“听见了”、“安静”、“第七次”、“近了”等词语,字迹潦草,甚至有些疯狂重叠的痕迹,与笔记本上工整的字迹判若两人。在所有这些刻痕的中心位置,有一个用某种深色颜料(可能是血混合了泥土)涂抹出的、更大的扭曲图案,看起来像是一个简化的、层层嵌套的同心圆,中心点被反复涂抹强调。

余娉倒吸一口凉气:“他在这里……记录他‘听’到的东西。”

易安走近岩壁,仔细观察那些刻痕的深度和边缘。有些很深,像是用了很大力气反复刻画。她的目光落在那团深色图案上,图案下方的地面,有一小堆灰烬,旁边散落着几根烧过的火柴梗。他在这里烧过东西。

她蹲下身,用镊子小心地拨开灰烬。灰烬很细,大部分已成粉末,但底下压着一小块没有完全烧尽的纸片边缘——正是那种灰白色的特殊纸片。纸片的材质似乎很难完全燃烧。

“他试图毁掉一些纸片,但没成功。”余娉也蹲下来,用取证袋收集灰烬和未燃尽的纸片残骸。

易安站起身,再次环视这个小小的、充满疯狂痕迹的洞室。这里像是李建国的“聆听站”和“记录室”。他在外面保持相对正常,记录相对克制的笔记,而将最深的恐惧和困惑,刻在了这地下深处。

“这些刻痕的频率,”余娉用手电光缓缓扫过岩壁,“尤其是最后这些,非常密集,几乎不留空隙。他的‘幻听’在加剧,或者说,那个‘信号’在增强。”

易安点头。笔记本上的“频率在加快”在这里得到了印证。她走到洞室尽头,岩壁是实心的。她用手敲了敲,声音沉闷。这里似乎就是尽头了。

但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件叠放的外套上。她走过去,拿起外套。衣服很旧,但还算干净。她仔细摸了摸口袋,是空的。就在她准备放下时,指尖触到内衬里似乎有一小块硬物。

她小心地拆开内衬的缝线,从里面取出一枚薄薄的、金属质地的圆片,比硬币略小,一面光滑,另一面蚀刻着极其复杂的微型电路般的纹路,中心嵌着一颗比米粒还小的、黯淡的暗红色晶体。

余娉凑近,用手电照着:“这……像是某种接收或转换装置。”

易安将圆片对着光。晶体在光线下毫无反光,仿佛能吸收光线。她感到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有规律的脉动感,非常轻微,几乎以为是错觉。但她常年接触各种精密设备和异常能量,对这种细微变化很敏感。

“这东西是活的……或者说,还在工作。”她低声道。

就在这时,她们的手电光同时闪烁了一下。不是电池问题,更像是受到了某种细微的电磁干扰。紧接着,两人都感到一阵极短暂的、类似轻微耳鸣的眩晕感,耳膜有瞬间的压力变化。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洞室里恢复了寂静,只有她们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易安和余娉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这绝不是巧合。

“得走了。”易安将圆片小心放入专用屏蔽袋,“这里不宜久留。”

她们迅速退出了洞室,沿着来路返回。走出矿洞时,外面天色更暗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开始飘起细密的、冰冷的雨丝。

坐回车里,暖气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但心里的寒意却挥之不去。李建国的死亡,显然与他在矿洞里的“聆听”和身上携带的异常物品有关。那个圆片,灰白纸片,脑内的晶体沉积……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超出常规刑侦范畴的领域。

“回镇上,把情况跟韩警官通个气,然后立刻回市里。”易安发动车子,“李建国的案子,不能按常规凶杀或意外处理了。需要更专业的检测和分析。”

雨刷刮动着前挡风玻璃上的雨丝。山路在暮色和雨雾中显得更加模糊不清。易安开得很稳,但思绪却飞得很远。北海的“归墟之念”与水有关,这里的“地听”与地下岩层有关。如果它们根源相同,只是表现形式因环境而异……那意味着,可能还有更多的“聆听者”,在别的地方,以别的方式,被那个古老而危险的“信号”捕获、影响,甚至死亡。

而李建国,或许只是其中一个不幸的、被发现的样本。

余娉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笼罩在雨幕中的山林,轻声说:“他在洞里刻‘第七次’。前面六次……发生了什么?在哪里?”

易安没有回答。她知道,答案可能埋藏在更多像李建国一样、无声消失的人身上,或者,埋藏在那些他们尚未触及的、大地深处的黑暗里。而她们的调查,刚刚触碰到这座冰山的又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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