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这片原本漆黑的草坪，突然亮如白昼。
那是四盏大功率的球场探照灯，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亮起，刺眼的光柱像四把利剑，毫无死角地聚焦在侯亮平身上。
侯亮平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谁？！”他厉声喝道，试图拿出反贪局长的威严，“我是省检察院侯亮平！我在执行公务！”
没有人回答。
只有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踏、踏、踏。
那是制式皮鞋踩在草坪上的声音，沉闷，压抑，带着不可抗拒的秩序感。
眼睛逐渐适应了强光，侯亮平终于看清了周围。
没有拿着棍棒的黑恶势力，没有凶神恶煞的打手。
在他面前十米处，站着三排人。
左边，是清一色的深蓝色警服，臂章上印着“督察”。
右边，是穿着白衬衫、表情严肃的干部，胸前别着鲜红的党徽。
正中间，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汉东省纪委副书记，一个是省公安厅警务督察总队长。
而在他们身后，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缓缓打开。
祁同伟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身上穿着那件笔挺的白衬衫，连一颗扣子都没乱。他并没有看侯亮平，而是转身从桌上拿起一本只有几页纸的薄册子，对着高小琴晃了晃。
“小琴啊，你这台词功底还得练。刚才那句‘两亿三千万’，情绪不够饱满，听着像是在菜市场买菜。”
高小琴掩嘴轻笑，把手里的那本册子——封面上赫然写着《反贪风暴剧本初稿》——随手扔在茶几上。
“那是厅长您带戏带得好。我都差点信了自己是个洗钱高手了。”
侯亮平僵在原地，手里的窃听设备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想要尖叫。
剧本？
台词？
“侯亮平同志。”省纪委副书记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大，但在这空旷的草坪上，字字如雷，“大晚上的，不走正门，翻墙入室，手里还拿着非法违禁器材。你这是在……体验生活？”
侯亮平张了张嘴，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解释，想说这是为了查案，想说那是证据。
但他看着祁同伟手里那杯轻轻摇晃的红酒，看着周围那一双双冷漠、讥讽、甚至是怜悯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以为自己在下一盘大棋。
其实，他只是被别人放在棋盘上的一颗，还没过河就被吃掉的卒子。
“带走吧。”
祁同伟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处理一只闯进花园的流浪猫。
“记得全程录像。我们要让全省干部都看看，一位知法犯法的反贪局长，是怎么为了所谓的‘正义’，亲手埋葬法治精神的。”
“是！”
两名督察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侯亮平的胳膊。
这一次，没有拳打脚踢。
但这种冰冷、正规、无可辩驳的执法程序，比那天工地上乱拳打在身上，还要疼一万倍。
侯亮平手里的登山杖掉落在草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头看向祁同伟。
祁同伟正举起酒杯，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对他遥遥一敬。
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强者对弱智的——
无视。
审讯室的墙壁贴着灰色的吸音棉，白炽灯惨白得没有任何温度。
没有手铐，但侯亮平坐在那把被固定在地面的铁椅子上，感觉比戴了镣铐还难受。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录音设备。
对面坐着的不是祁同伟，也不是赵东来，而是省纪委监察一室的主任，老周。一个平时见了面会笑呵呵喊他“侯局”的老好人，此刻那张胖脸上却像是涂了一层蜡，板正得吓人。
“侯亮平同志，喝水吗？”老周推过来一个纸杯。
“我不喝。”侯亮平声音沙哑，盯着那个证物袋，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我要见季昌明。或者让我给最高检打电话。你们这是非法扣押！我是为了查案！”
“查案？”老周翻开面前的笔记本，笔尖在纸上点了点，“没有任何立案手续，没有组织授权，私闯民宅，携带违禁窃听器材。侯亮平，你在反贪局干了这么多年，这叫查案？这叫违法乱纪。”
“我有证据！”
侯亮平猛地前倾，铁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就在那个录音笔里！祁同伟亲口承认了！两亿三千万！洗钱！海外账户！这是铁证！只要放出来，你们就知道谁才是罪犯！”
他指着证物袋，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抖动，“放！现在就放！我不信你们敢把证据毁了！”
老周停下笔，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记录员，又看了看摄像头。
“证据我们当然不会毁，甚至已经做了技术还原。”老周戴上白手套，慢条斯理地取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侯亮平死死盯着那个闪烁的红灯，嘴角扯出一丝狰狞的笑。听吧，听听那只老虎的真面目。
滋——滋——
电流声过后，祁同伟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这次的账做平了吗？”
侯亮平脸上泛起狂喜：“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紧接着，录音笔里传来了高小琴的声音：“放心吧，两亿三千万……”
然后，是一个突兀的、充满导演范儿的声音插了进来。
“卡！停停停！”
侯亮平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液氮。
录音还在继续。
祁同伟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小琴啊，你这台词念得太生硬了。‘两亿三千万’是个数字吗？那是咱们这部反腐剧的核心矛盾点！你要念出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再来一遍！”
高小琴娇嗔的声音：“哎呀厅长，人家又不是专业演员，这剧本写得也太绕口了……”
“剧本就是这么写的！咱们得配合省委宣传部的反腐大戏，每一个字都要精准！”
滋——
录音结束。
死一般的寂静。
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侯亮平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音，像是缺氧的鱼。
“剧……剧本？”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
“不可能……这是假的！这录音被剪辑过！我不信！祁同伟在骗你们！他在演戏！”侯亮平拼命摇头，双手猛砸桌板，“原件呢？这是复制件对不对？他在现场根本没说这些！”
“经省公安厅技侦总队鉴定，录音文件无任何剪辑痕迹。”老周合上笔记本，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而且，山水集团确实在一周前就向省委宣传部报备了，要排练一部反腐题材的话剧，祁同伟同志作为法治顾问，参与排练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