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头,那面绣着“苏”字的大旗在秋风中猎作响,如同苏护此刻翻腾的心绪。自他在午门题下反诗,将永不朝商的誓言公之于天下,这座北方重镇便成了一座孤岛,被战争的阴云紧紧包裹。
城外,北伯侯崇侯虎的营帐连绵十里,旌旗蔽日,刀枪如林,传来操练的呐喊与战马的嘶鸣,如同饿狼环伺,随时准备扑上来将冀州撕碎。
虽然崇侯虎的几次进攻被打败,但是城里军民的心却十分忐忑,根本没有胜利的喜悦。由于连日围城,冀州城内,市井萧条,商铺大多关门歇业,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面带忧色。
战争的阴影不仅压在守城将士的心头,更压在每一个寻常百姓的肩上。青壮被征召入伍,妇孺老弱则日夜为前线赶制箭矢、修补铠甲,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皮革和一种无形的恐惧混合的气味。
粮价一日三涨,即便苏护尽力调配,也只能保证军需和最低限度的民食,家家户户都在计算着米缸里的存粮还能支撑几日。
苏护身着厚重的铁甲,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稳稳地矗立在城楼之上。夕阳的余晖如一层金纱,轻轻地披洒在他的身上,铁甲在这柔和的光线映照下,泛出丝丝冷硬的寒光,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的坚毅和不屈。
他年近五旬,岁月的痕迹已悄然爬上了他的鬓角,染白了他的发丝,但他的身板却依旧挺直如松,没有丝毫的弯曲和佝偻。然而,那紧锁的眉头和深陷的眼窝,却如同两道深深的沟壑,无情地泄露了他内心的煎熬和痛苦。
苏护并非天生的叛逆之徒,他世受商朝的恩泽,官拜侯爵,本应是忠君报国的典范。然而,如今的商朝已非昔日可比,纣王昏庸无道,使得国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纣王不思祖宗的德业,反而对那些谗臣谄媚之言深信不疑,整日沉溺于酒色之中,荒废朝政。亲小人,远贤臣。天下百姓在这样的统治下,生活困苦不堪,犹如倒悬一般。苏护眼见这一切,怎能不心急如焚?他数次劝谏纣王,希望他能改过自新,重振朝纲,拯救天下苍生。
然而,纣王却对他的忠言逆耳充耳不闻,甚至对他心生怨恨,欲要惩治他。苏护一片赤诚之心,换来的却是如此不公的对待,他心中的失望和愤怒如同火山一般喷涌而出。
一气之下,他终于下定决心,反出朝歌,不再受这昏君的窝囊气。
然而,造反二字,重若千钧。每一次看到城下那些枕戈待旦的冀州儿郎,想到他们可能因自己的决定而血洒疆场,想到城内百姓可能面临的屠城之祸,他的心就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
“父亲,”长子苏全忠一身戎装,快步走上城楼,声音带着疲惫与兴奋,“崇侯虎今日又来挑战,被孩儿一箭射中了帅旗,挫了他的锐气!”
苏护看着英气勃勃的儿子,心中稍慰,但忧虑更深。全忠勇武,初生牛犊不怕虎,连日来小胜几场,士气可用。但他深知,崇侯虎乃百战老将,兵力数倍于己,一旦认真起来,冀州这点兵马,恐怕难以久持。更何况,西伯侯姬昌的大军虽按兵不动,却如同悬在头顶的另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不可轻敌。”苏护沉声道,“崇侯虎狡诈,姬昌……更是深不可测。传令下去,夜间守城加倍小心,谨防偷袭。”
果然,当夜三更,崇侯虎发动了猛烈的夜袭。火矢如蝗,照亮了夜空,喊杀声震耳欲聋。冀州军凭借城墙之利拼死抵抗,苏护父子亲临前线,血战至天明,才堪堪将攻上城头的商军击退。城墙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和残破的兵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经此一夜,冀州城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伤兵营里哀嚎不断,药材开始短缺。更糟糕的消息传来,崇侯虎分兵截断了通往城外的粮道,虽然苏护早有储备,但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百姓中开始流传恐慌的情绪,有人暗中收拾细软,准备寻机逃难。
就在这内外交困之际,西伯侯姬昌的使者——崇黑虎到了。没有战书,只有一封密封的亲笔信。
苏护在摇曳的烛光下展开信笺,姬昌那敦厚而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中并无斥责与威胁,反而以平和的语气,条分缕析,陈明利害。他列出“三利”:其一,罢兵息战,可保全冀州万千生灵,免遭涂炭;其二,献女入宫,虽暂受委屈,但苏护仍可保侯爵之位,冀州百姓亦得安宁;其三,纣王或会因得美人而暂息雷霆之怒,于国于民,未必非福。接着,他又痛陈“三害”:其一,若负隅顽抗,城破之日,玉石俱焚,苏氏宗庙不保;其二,战火连绵,必致民生凋敝,饿殍遍野,此非仁者所为;其三,冀州一隅,对抗天下王师,无异以卵击石,纵有一时之勇,终难逃败亡结局。
信的最后,姬昌写道:“护兄明鉴,昌非为纣王作说客,实为冀州苍生请命。君之爱女,天下皆知;然君为冀州之主,岂可因一己之私念,而置满城百姓于水火?望兄三思,以社稷为重,以黎民为念。”
这封信,像一把重锤,敲在了苏护心中最矛盾、最柔软的地方。他不怕死,但他不能拉着全城百姓陪葬。姬昌的“仁德”之名天下皆知,他的话,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崇侯虎的弟弟黑虎,对苏护的处境表示理解,甚至对冀州军的顽强表示了敬意。但他话锋一转,描绘了一幅城破后的惨烈景象,老弱妇孺,无人能幸免。“侯爷,”崇黑虎恳切道,“我兄帅兵,乃奉王命。若侯爷执意不降,一旦太师闻仲回朝,大军压境,届时……恐怕西伯侯也无力回天了。小姐入宫,虽离父母,然富贵无极,或可感化君王,造福社稷,未必不是一条出路。侯爷乃明智之人,何必行此族灭之事?”
“族灭”二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苏护心中最后的坚持。他想起昨夜伤兵的惨状,想起城中百姓惊恐的眼神,想起夫人那哭肿的双眼。他输了,不是输在战场上,而是输在了这沉甸甸的“责任”与“仁义”之下。
他艰难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疲惫:“罢了……就依你们所言。我送小女……入朝歌。”
决定做出的那一刻,整个冀州侯府被一种悲怆的死寂笼罩。苏夫人闻讯,当场晕厥过去。下人们噤若寒蝉,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翼翼。
闺房内,苏妲己,这位年仅二八,以其绝色容貌名动冀州的少女,正对镜梳妆。镜中人,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肤若凝脂,眼似秋水,确是我见犹怜。只是此刻,那精致的眉眼间笼罩着驱不散的愁云惨雾,那双本应顾盼生辉的眸子里,只剩下空洞与绝望。
她并不想进宫,不想去侍奉那个传说中暴虐的君王,她只想留在父母身边,或嫁一个寻常子弟,相夫教子。
可是,父亲的困境,全城百姓的生死,都系于她一身。这沉重的担子,让她连哭泣都觉得是一种奢侈。
她拿起胭脂,轻轻点在苍白的唇上,试图增添几分血色,掩盖内心的凄惶。看到母亲被侍女搀扶进来,泪眼婆娑,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爹爹何必忧心,母亲也请宽怀。女儿……女儿入宫,若能得陛下些许欢心,劝他善待冀州,也是……也是女儿的福分,是冀州的福分。” 这话说得乖巧,却字字滴血。
时值初春,乍暖还寒时候。苏护点了三千兵马、五百家将,备好锦帷毡车,命妲己梳妆启程。
妲己听闻父命,泪珠顿时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她拜别母亲与长兄时,哀声婉转,悲啼不止。那满面泪痕的娇柔模样,真似薄雾笼罩的芍药,春雨打湿的梨花,凄美得令人心碎。母女连心,如何能忍此别离?左右侍女含泪苦劝,苏夫人这才痛哭失声,由人搀扶着踉跄回府。妲己亦是一步一回头,终在侍儿搀扶下含泪登上了毡车。
苏全忠护送车驾直至五里亭外,兄妹执手相看,泪眼朦胧,终究不得不勒马回城。
苏护亲自压阵,护卫着妲己的车驾缓缓前行。队伍最前方,两杆绣金“贵人”旗幡在风中猎猎招展。这一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清晨踏着北国紫陌启程,日暮又在红尘中安营。
沿途经过绿杨掩映的古道,红杏盛开的园林,耳闻过啼鸦呼唤春光,杜鹃对月哀鸣。
行程非止一日,逢州过县,涉水登山。这日黄昏时分,队伍抵达恩州地界,只见恩州驿丞早已率众在驿门外恭候。苏护勒住马缰,沉声吩咐:
“驿丞,速去收拾洁净厅堂,好生安置贵人。”
恩州驿馆内,烛火摇曳。冀州侯苏护心事重重地在厅中踱步,战靴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纣王暴虐日甚,他比谁都清楚。将女儿送进朝歌,无异于亲手将羔羊送入虎口。可若不舍爱女,冀州万千百姓又将命如累卵。这一路上,他寝食难安,每每望见女儿车驾,便觉心如刀绞。
厢房内,苏妲己坐在床上,一路晓行夜宿,她甚是疲惫。她眉宇间笼罩着愁云,未来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然而为了冀州百姓,她不得不踏进龙潭虎穴。
爹爹何必忧心,她强作笑颜,女儿入宫是享受荣华富贵,不是吃苦的。再说了,就凭女儿的容貌和智慧,不会吃苦的!也许会为我们冀州争光添彩!
苏护长叹一声,正要说话,忽听窗外风声大作,烛火猛地摇曳起来。心下正疑惑之间,忽听后厅侍儿一声喊叫:“有妖精来了!”
苏护听说后边有妖精,肝胆俱裂,生怕女儿有失,急忙提了惯用的金鞭在手,一个箭步冲出房门,朝着后院声音来处怒吼:“何方妖孽?安敢惊扰!”
屋内的妲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慌起身,“什么声音?”她话音未落,一股阴冷的黄风竟凭空而生,破窗而入,卷起帐幔,直扑她的面门!她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四肢百骸,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冻僵,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与此同时,房内所有的烛火在同一瞬间齐齐熄灭,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侍女们的惊叫声、物品被撞倒的声音响成一片。
门外,苏护带着家将赶到后厅,却只见几个吓得面无人色的侍女,并未发现任何妖物踪迹。他心系女儿,急忙返回厢房。此时,下人们已经手忙脚乱地重新点燃了烛火。
灯光下,只见妲己好端端地坐在妆台前,只是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些,眼神有些许恍惚。
“我儿,你可曾见到什么?受了惊吓没有?”苏护急步上前,关切地打量女儿。
“妲己”抬起眼,眸光流转,竟比平日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媚态,她轻轻摇头,声音柔婉:“女儿未曾见到什么妖精,许是……许是侍女们眼花,被风声惊着了。”
苏护见女儿无恙,言行如常,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拍心口,犹自后怕:“感谢天地庇佑,祖宗显灵,不曾惊吓了你,这也罢了,真是虚惊一场!”
他并未察觉,女儿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一丝属于野兽的冰冷与狡黠一闪而过。
为确保安全,苏护下令加派护卫,自己则手持金鞭,亲自守在女儿房外,一夜不敢安寝。
而他不知道的是,厢房内,那个占据了他爱女身躯的千年狐妖,正对着铜镜,轻轻抚摸着这张年轻娇媚、吹弹可破的脸蛋,嘴角勾起一抹诡异而满意的微笑。镜中倒映出的,已非那个不谙世事、心怀悲戚的侯府千金,而是一个带着宿世怨毒与阴谋的灵魂。
她低声自语,那声音带着一丝不属于人间的空灵与寒意:“补天石……绛珠草……兜兜转转,这一世,咱们的账,该好好算算了。且看这锦绣江山,如何在你我手中,换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