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神宫那沉重的殿门在百官身后缓缓合拢,将朝堂之上的喧嚣与无形的压力暂时隔绝。
然而,那紧绷的气氛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如同黏稠的墨汁,迅速渗透到了宫墙之外,弥漫在神都洛阳的权贵圈层之中。
散朝的官员们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各自回府或前往衙署,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步履迟缓,低声交换着眼神和话语。
那些方才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弹劾秦赢的官员,此刻脸上激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和惊疑不定。
“陛下……究竟是何意?”
“一句‘辛苦了’打发李相,对江南之事不置一词,这……”
“莫非,陛下是默许了那秦赢的所作所为?”
“慎言!慎言!天心难测啊……”
“江南那边,怕是要出大事了……”
议论声如同蚊蚋,在宫门前的广场上嗡嗡作响,每个人都试图从女皇那反常的沉默中解读出一丝半缕的讯号,却只觉得那沉默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令人不寒而栗。
兵部尚书,那位在朝堂上始终缄默不言的老臣,此刻面无表情,步履看似沉稳地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他挺直的腰背瞬间微微佝偻了几分。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内,他缓缓闭上双眼,抬手用指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波澜不惊的官袍之下,中衣的背部早已被涔涔冷汗浸透了一大片,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
朝堂上那诡异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飞速回放:
李昭德面如死灰的述职,女皇那平淡到令人心慌的“辛苦了”,
还有那群蠢货不知死活地围攻秦赢,而女皇……女皇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如同九天之上的神只,俯瞰着蝼蚁们的喧嚣。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兵部尚书在心中喃喃自语,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来。他浸淫官场数十年,深知那位女帝的手段。
她绝非优柔寡断或昏聩不明之主,相反,她的每一次沉默,背后都可能隐藏着雷霆万钧的后续。
“陛下对秦赢之事不给任何答复,甚至连一句场面上的‘着有司核查’都没有……”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这绝非默认那么简单!这更像是在……纵容!甚至是在……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秦赢在江南拿到更确凿、更致命的证据?等待江南那些蠢货在惊慌之下露出更多的马脚?还是等待朝中某些与江南牵连过深的人,自己跳出来?
一想到这个可能,兵部尚书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掌管兵部,虽然与江南漕运、盐铁走私没有直接关联,但军械调配、各地府兵情况,他岂能毫不知情?
江南某些世家大族,手伸得有多长,他隐约有所察觉。
尤其是……那位深得圣宠的太平公主殿下,其府中与江南的往来,难道真的仅仅是些金银细软?
“不行……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女皇的沉默,在他看来,已经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这场风暴,绝不仅仅局限于江南,很可能随时会席卷回神都,波及到更多人。他必须提前准备,至少,要将自己,将兵部,从可能到来的漩涡中摘出去,或者……寻找到新的立足点。
他掀开车帘一角,对随行的亲随低声吩咐道:
“回衙后,立刻将近年来所有与江南各州府兵械调配、军资往来的文书档案,全部重新整理核查一遍,凡有模糊不清、不合规制之处,一律单独列出,密封存档,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翻阅!”
“是,大人。”
亲随虽不明所以,但见主人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领命。
就在兵部尚书于马车内暗自心惊、未雨绸缪之时,散朝后约莫一个时辰,一封没有落款、字迹潦草却内容详实的密信,被以极其隐秘的方式,送入了太平公主府。
暖阁内,太平公主李令月刚刚午憩醒来,正慵懒地由侍女伺候着梳妆。
当她漫不经心地展开那封密信,目光扫过其上关于早朝情形的描述时,她拈着玉梳的手猛地一顿,指尖瞬间血色尽褪。
信上清晰地写着:李昭德述职,陛下仅以“辛苦了”三字回应;
朝堂为秦赢抓人之事吵翻天,陛下静观不语;
狄仁杰岔开话题奏春闱之事,陛下准奏,对江南风波却无只字评说……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太平公主的眼中,刺入她的心里。
“哐当!”
玉梳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梳妆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伺候的侍女吓得连忙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太平公主却恍若未觉。
她猛地站起身,华美的宫装裙裾曳地,带倒了身后的绣墩。她脸色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着,那双惯常流转着妩媚与算计的凤眸,此刻盈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惧与恐慌。
“母亲……母亲她……”
她声音发颤,几乎语不成句。
这反常的沉默!这无视朝争的态度!这和她记忆中那位乾纲独断、对任何可能威胁其统治的行为都毫不留情的母亲,截然不同!
除非……除非这一切,本就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本就是她所推动的!
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神:
“她不是不管……她是要借此机会,将江南……连根拔起!”
这个认知,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让她瞬间四肢冰凉,如坠冰窟!
秦赢,根本就是母亲派出去的那把最锋利、最无情的刀!
而朝堂上的沉默,是为了让这把刀,能够毫无顾忌地挥砍!
母亲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几个贪官污吏,几个走私的世家,她是要彻底清洗江南,将所有不受控制、甚至可能威胁到她武周江山的力量,全部铲除!
那自己呢?自己和江南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马家、郑家……还有那尚未得手的“霹雳火球”图纸……
太平公主仿佛已经看到,秦赢那把染血的刀,在肃清江南之后,会顺着那隐秘的线索,一路指向神都,最终,悬在她这位帝国公主的头顶!
“完了……母亲这次是动了真怒了……”
她无力地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也顾不得什么公主威仪,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指甲深陷进柔软的锦缎之中,身体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
她想起自己之前还心存侥幸,以为能赶在秦赢之前处理好手尾。
现在看来,是何等的天真可笑!在母亲的绝对意志和秦赢那酷烈的手段面前,她那点小聪明和暗中布置,简直不堪一击!
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中,一丝属于李唐血脉的、不甘就此覆灭的狠厉,也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悄然升腾。
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在母亲的屠刀真正落下之前,找到自救之法!哪怕……哪怕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她猛地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声音嘶哑地低吼道:
“来人!备车!本宫要……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