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县衙的后堂,烛火不安地跳了一下,将狄仁杰伏案的侧影在墙上陡然拉长,又诡异地缩回。夜沉如墨,窗外只有更夫拖沓的梆子声,一声声敲着寂静。他指尖划过卷宗上一行枯燥的数字,眉心那道惯常蹙起的竖纹更深了。
突然,仓皇杂乱的脚步声砸碎了夜的死寂,直冲到堂外,被守夜衙役的低喝拦下。片刻,李元芳快步而入,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大人,出事了。洛阳巨贾张松,一个时辰前,暴毙于书房。”
狄仁杰搁下笔。张松这个名字,代表着洛阳半城的丝帛、数不尽的田产,以及足以让户部官员都侧目的财富。
“来的是府上管家,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死得…极不寻常。”
狄仁杰起身,袍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元芳,叫上作作。这等富贵人物的不寻常,往往比穷巷凶杀更牵涉广远。”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
张府朱门大开,白灯笼惨淡的光映得雕梁画栋一片凄惶。下人们面无人色,惊惧像无声的潮水在庭院里蔓延。管家张福几乎是连滚爬扑到狄仁杰面前,声音劈裂带哭腔:“狄大人!青天大老爷!您可得为我们老爷做主啊!老爷他…他去得冤!去得怪啊!”
“带路,细说。”狄仁杰步履沉稳,目光却已如冷电,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异常的阴影。
书房在南厢,极尽奢华。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珍玩玉器随意陈列,空气里混着昂贵檀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不适的甜腻气味。张松,这个生前掌控巨万财富的男人,此刻仰面躺在波斯地毯上,一身锦缎常服,面色竟是反常的红润,嘴角极度上扬,咧开一个灿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僵在他僵硬的脸上。那笑容被烛光照着,仿佛沉溺在一个永不愿醒的癫狂美梦之中。
就在那诡异笑容不远处,一张花梨木小几上,孤零零立着一个白玉瓶,瓶内插着一株牡丹。花开得正艳,花瓣深红近墨,烛光下,花心处一点浓稠的暗红正缓缓凝聚,“嗒”一声轻响,落在雪白的几面上,晕开一小片惊心的血痕。
滴血牡丹。
作作上前谨慎查验。狄仁杰负手而立,目光如梳,细细篦过房间每一寸。无强行闯入痕迹,无搏斗迹象,窗扉紧闭自内闩好。一个奢华而密闭的囚笼。
“大人,”作作声音发紧,透着不安,“体表无伤,无常见中毒迹象,只是这笑容…”
狄仁杰蹲下身,毫不避讳地以指轻探死者下颌、颈项。皮肤冰凉却未完全僵硬。他指尖运起一丝巧劲,在下颌与喉结之间细细按压。忽地,他动作一顿。
“元芳,灯近些。”
李元芳高擎烛台,火光凑近。狄仁杰两指凝力,小心翼翼地从死者喉结下方极隐蔽处,拈出一根细如牛毛、长仅半寸的银针。针尖在火光下,折射出一点幽蓝的微光,妖异而危险。
“好精巧的杀人术,好狠毒的心肠。”狄仁杰将银针置于一方白绢上,那点蓝芒刺人眼目。“非顶尖高手不能为此。淬的毒,也绝非市井可得。”
管家张福在一旁看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涕泪横流:“是天杀的啊!谁这么害我家老爷…老爷他…他这几个月是有些…有些反常,可也不至于…”
狄仁杰转向他,目光沉静却极具穿透力:“说清楚,如何反常?”
张福抹着泪,偷眼觑了觑四周,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老爷年前连纳了三位美妾,个个…个个都跟狐狸精似的,美得不似凡人。自那以后,老爷就像变了个人,往日里虽也精明,还算宽厚,近来却…脾气暴戾,疑神疑鬼,对生意也疏懒了,常一个人关在这书房,一待就是整夜,还不许人近前伺候…小的,小的私下觉着,老爷像是被什么掏空了魂,又像是…沾了那要命的五石散之类的玩意儿…”他话说到最后,已是气声,满是恐惧。
“三位美妾现在何处?”
“都已安置在后院厢房,有人看守着。”
狄仁杰颔首,不再多问,只令详查书房内所有物品,尤其是信件账册,又命人将银针及那株滴血牡丹一并妥善收好,带回府衙细验。那牡丹被捧起时,又一滴浓稠的“血”滚落,无声渗入华贵的地毯,留下一个深暗的圆斑。
回到府衙,已是后半夜。验毒的结果令人心惊,作作禀报,那针上所淬,似是前朝宫廷秘传的一种混毒,名“极乐散”,能令人于极度欢愉中猝死,面带诡异笑容,且痕迹极难查验。若非那根意外遗留的银针,几乎便要当作马上风之类的急症处理了。
狄仁杰屏退左右,独坐于停尸房外间。这里烛火通明,却冷意森然,浸入肌骨。中间长案上,并排躺着张松的尸身与那株来自他书房的诡异牡丹。白玉瓶已被换下,牡丹此刻插在一个普通的陶罐里,但那血色花瓣依旧浓艳得骇人,静默地散发着那股甜腻到发闷的香气,与尸首散发出的微弱冰冷气息交织,酝酿出一种非生非死的沉闷。
案上摊着从张府带回的几本账册、一些往来书信。狄仁杰的目光落在纸页上,心思却疾转如轮。银针,秘毒,非民间能有。美妾,性情大变,被掏空…滴血牡丹,宫内…线索纷乱,却隐隐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方向。
就在思绪电转的刹那——
噗!
毫无征兆,案头与四壁的十数盏烛火同时熄灭!浓墨般的黑暗瞬间砸下,吞没一切,冰冷死寂的气息猛地攫住了人的喉咙。窗外,并无风雨声。
狄仁杰身形稳坐如山,唯有在黑暗中骤然收缩的瞳孔,泄出一丝极度的警觉。他未动,亦未发声,全身感官在刹那间提升至极致,捕捉着这绝对黑暗中的任何一丝异动。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甚至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似乎停滞了。
死寂。长达三五息的、令人头皮炸开的死寂。
紧接着,几乎是毫无过渡地,所有烛火又猛地一下同时亮起!光芒重现,刺得人眼微眯。
狄仁杰的目光在光线恢复的瞬间,便已利箭般射向长案正中央——
那株插在陶罐里的滴血牡丹,不见了。
下一刻,他的视线定格在自己身前的公案之上。
就在他刚刚正在披阅的那卷摊开的账册页边,不到半尺之处,那株滴血牡丹正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从一开始就被人精心放置于此。
近在咫尺,那血色花瓣的纹理、那妖异甜香,变得更加清晰咄咄,几乎要迫人眉睫。
花瓣之上,那酷似血滴的暗红色液珠,似乎更饱满、更鲜艳了。
狄仁杰凝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倾身向前,目光如最精准的刻刀,剖析着这无声的挑衅与示警。
烛光明亮而稳定,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在他的注视下,那重瓣牡丹最外层的、一片浓得发黑的花瓣,忽然极轻微地、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继而,如同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耐心地剥开沉睡的花苞,那片花瓣开始向后舒展,接着是紧挨着的另一片,再一片…它们以一种缓慢而诡异的韵律,一瓣一瓣地,向外层层翻开。
不再是含苞待放的模样,而是在这停尸房外的公案上,在狄仁杰的眼前,违背常理地、极致地绽放开来,露出最内里的花蕊。
花瓣深处,那沾染着粘稠“血珠”的花蕊中心,一丝璀璨夺目的金芒,蓦地灼入眼帘!
那不是普通的丝线。
那是唯有宫内御造、特供极少数皇室成员使用的——捻金线!金丝在烛火下反射出独一无二、无法仿造的尊贵光华,在这阴森境地,显出一种无比突兀、令人胆寒的皇家威仪。
狄仁杰的手定在半空,离那怒放的金蕊血牡丹仅一寸之遥。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柱急速攀升,并非来自停尸房的阴冷,而是源于这无声闯入、精准投放、以及此刻这惊心动魄绽放背后所指向的那个庞然巨物。
他深沉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一点御苑金辉,半晌,一道极轻却冷冽如冰刃的声音,从他唇间缓缓逸出:
“深宫之物…竟以如此方式,染了这洛阳铜臭的血…”
“这案子,倒真是…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