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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神都洛阳,晨曦甫露,天色已是明净如洗。通济渠新落成的分水闸——永济闸,通体以巨大的汉白玉砌就,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柔和而威严的辉光。它横跨在宽阔的水道之上,犹如一条伏波饮水的玉龙,是朝廷新近耗费巨资建成的漕运枢纽,更是天后武曌彰显治河功绩的一枚硕大徽章。渠水自闸口涌出,本该是清澈平缓的缎带,此刻却翻滚着异常的浊浪,裹挟着泥沙与枯草,发出沉闷而焦躁的咆哮,仿佛一头被强行扼住咽喉的困兽。

狄仁杰身着常服,与随从李元芳缓步行走在通济渠的堤岸上。他须发已然花白,但身姿挺拔如古松,眼神锐利似鹰隼,带着洞悉世事的清明。李元芳一身利落的劲装,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上,目光警觉地扫视着四周,护卫着这位他敬若父兄的大人。他们是来体察民情的,永济闸的启用,关乎着洛阳城百万生民的粮食转运,狄公对此事尤为上心。

“元芳,”狄仁杰停下脚步,望着闸下翻涌的浊流,眉头微蹙,“你看这水势,浑浊湍急,与数日前工部侍郎崔澄宇奏报的‘水清河晏’之景,相去甚远啊。”

李元芳目光如电,紧盯着闸门方向:“大人所言极是。这水色不对,声音也透着股蛮劲,像是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搅动。永济闸刚落成不过月余,怎会如此?”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惊呼,如同利刃般刺破了清晨的宁静,从永济闸方向猛地炸开!

“死人啦——!死人啦——!”

狄仁杰与李元芳瞬间对视一眼,无需言语,脚下已发力向闸顶疾奔而去。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带着水汽的凉风扑面,却吹不散心头陡然升起的凝重。

登上那宽阔平整的汉白玉闸顶平台,眼前的景象令久经风浪的狄仁杰也不由得瞳孔微缩。

工部侍郎崔澄宇,这位数日前还在朝堂上意气风发、奏报永济闸功成的四品大员,此刻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被钉在了巨大的生铁闸门之上!

他身着绯色官袍,手脚却被四根粗长黝黑的船用铁钉,狠狠地贯穿了手掌和脚踝,整个人被残忍地拉伸开来,钉成了一个巨大的“大”字形。头颅无力地耷拉着,面容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僵硬。粘稠的鲜血,顺着他官袍的褶皱和被钉穿的手脚伤口处不断渗出,沿着冰冷的闸门铁板蜿蜒流淌,最后滴落进下方奔腾咆哮的浊流之中,迅速被浑浊的河水吞噬稀释。

最触目惊心的是,在崔澄宇被钉开的身体周围,在汉白玉的闸顶地面上,散落着十数片殷红的花瓣。那是洛阳城最为名贵的魏紫牡丹的花瓣,此刻却被飞溅的鲜血浸染,呈现出一种诡异妖艳的深紫色,如同泼洒在祭坛上的祭品,又似无声控诉的泪滴。花瓣的边缘,在清晨微凉的风中,微微颤抖着。

闸门下方,河水疯狂地冲击着闸体,发出沉闷如雷的轰响,卷起浑浊的浪花和泡沫。那股异常的湍急与浑浊,其源头似乎就在这具悬挂的尸体之下。

守闸的几名士兵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其中一个年轻的士兵更是呕吐不止。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眼神瞬间变得沉静如水,锐利如刀。“元芳,封锁闸顶!任何人不得靠近!速去唤仵作及洛阳令前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镇住了混乱的场面。

李元芳应声如雷,身形一晃,已如大鹏般掠下闸顶,执行命令。佩刀在他腰间轻晃,寒光微闪。

狄仁杰不再理会旁人,缓步上前,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运转。他绕着那具悬尸,目光如炬,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痕迹。汉白玉铺就的闸顶平台,坚硬光滑,除了尸体下方一滩半干涸的血泊和那些染血的牡丹花瓣外,几乎纤尘不染。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拖拽的脚印。凶手显然异常谨慎,甚至可能事先彻底清理过现场。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那四根粗粝的铁钉上。钉身黝黑,是水工常用的粗大船钉。钉入的位置极其精准,穿透了手掌和脚踝的骨头缝隙,显示出凶手下手时的冷酷与稳定。狄仁杰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一方素白手帕,拈起一片离得稍远的、尚未被血完全浸透的魏紫花瓣。花瓣肥厚,边缘带着天然的褶皱,浓郁的香气混合着血腥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这绝非此闸顶该有之物。

最后,他的视线穿透闸顶边缘的玉石栏杆,投向下方汹涌浑浊的河水。那湍急的浊流,如同一条愤怒的黄龙,疯狂撞击着闸墩。一个清晰的念头在狄仁杰脑中浮现:闸门之下,必有异常!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响起,他已带着仵作和面色煞白的洛阳令匆匆返回。

“元芳,随我下去!”狄仁杰果断下令,手指向闸门下方被激流拍打的巨大墩台。

闸门两侧,有供检修人员上下的小型悬梯,陡峭而湿滑。狄仁杰虽年长,动作却异常稳健,李元芳紧随其后,警惕地护卫着。越接近水面,河水轰鸣之声愈发震耳欲聋,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泥沙腥味。

两人落脚在狭窄湿滑的闸墩检修平台上,激流就在脚下咫尺之遥咆哮,浪花飞溅。狄仁杰稳住身形,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巨大的生铁闸门浸入水中的部分,以及支撑闸门升降的复杂齿轮机构。巨大的木质齿轮组浸泡在浑浊的水中,随着水流的冲击微微震颤。

“元芳,听!”狄仁杰突然抬手示意。他侧耳凝神,在那震耳欲聋的水流轰鸣声中,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和谐的、微弱而尖锐的“嘎吱——嘎吱——”声,如同锈蚀的骨头在强行摩擦,令人牙酸。

“大人,是齿轮!”李元芳也立刻分辨出来,眼神锐利地锁定声音来源,“在那边!第三组主动轮!”

两人冒着被飞溅浪花打湿的风险,艰难地靠近那组巨大的齿轮。狄仁杰不顾浑浊的河水,俯身探视。只见那浸泡在水中的巨大铜质主动轮,其边缘本该光滑咬合的位置,有几枚关键的齿牙赫然呈现出异样的磨损痕迹!齿尖崩缺,边缘卷曲,甚至有一枚齿牙根部出现了细微的裂纹!更令人心惊的是,齿牙表面和咬合面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不同于河底淤泥的暗黄色金属碎屑,在浑浊的水中若隐若现。

李元芳眼疾手快,用随身携带的薄刃小刀,小心地刮取了一些齿轮上的金属碎屑,又刮下一些旁边正常齿牙上的铜屑作为对比。他将两小撮金属屑分别放在掌心,递到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捻起一点,凑近细看,又用指甲轻轻刮擦对比。正常的铜屑呈现温润的赤金色,质地均匀。而取自磨损齿轮上的碎屑,颜色却显得暗哑发乌,质地也明显疏松粗糙许多。

“哼!”狄仁杰冷哼一声,眼中寒光乍现,“鱼目混珠!竟以劣质铸铁,偷换了部分关键承力的铜齿!难怪水流如此湍急浑浊,闸门受力不均,齿牙崩坏,水流冲击河底泥沙,搅成了这般模样!此闸……危矣!”

他猛地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闸体和奔涌的浊流,再次投向那高高在上、被钉成“大”字形的崔澄宇尸体。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那具悬尸的位置,不正是在这组被动了手脚的齿轮正上方吗?!

“元芳,立刻上去!”狄仁杰声音沉肃,“仔细丈量崔侍郎被钉的位置,尤其是手脚铁钉之间的距离、角度,以及相对这组问题齿轮的方位!一丝一毫,皆不可差!”

“遵命!”李元芳毫不犹豫,身形敏捷如猿猴,再次攀上悬梯。

狄仁杰独自留在轰鸣的水汽中,指尖捻着那粗糙的劣质铁屑,又看了看上方模糊的尸影,眼神深邃如渊。冰冷的河水拍打着他的衣袍下摆,那嘎吱作响的齿轮声,如同贪婪蛀虫啃噬国本的狞笑,在这宏伟的永济闸下,显得格外刺耳。

闸顶之上,仵作的初步验看已经结束。他脸色苍白,向狄仁杰禀报:“狄阁老,崔侍郎系被铁钉贯穿手足要害,活活钉死在此。死亡时辰,约在昨夜子时前后。现场……除了那些花瓣,别无他物。”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却紧紧盯着正在闸门边缘仔细丈量的李元芳。李元芳神情专注,时而以步测距,时而用随身携带的短绳比量,手指在冰冷的闸门铁板和汉白玉地面上反复确认着那几个钉孔的方位。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变得灼热起来,晒得汉白玉地面微微发烫。李元芳终于直起身,快步走到狄仁杰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凛冽:“大人!丈量清楚了!四枚铁钉的位置,并非随意钉入!两臂展开的距离、双脚分开的宽度,以及手脚钉孔之间形成的角度……组合起来,恰恰就在那组被动过手脚的齿轮正上方!位置分毫不差!”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精光闪烁,压低了声音:“而且,大人请看那姿势——双臂平展,双腿叉开,形如一个‘大’字。可若细思,‘大’字之上加一‘点’(代表头颅),再添一‘丶’于其下……岂非正是一个残缺的‘贪’字?尤其缺了那关键的‘贝’部!”

“贪?”狄仁杰的眉峰骤然锁紧,如同刀刻。他猛地回头,再次凝视那具悬尸。在刺目的阳光下,那被强行拉开的肢体,那凝固的痛苦面容,与李元芳口中的“贪”字残缺之形,竟在瞬间诡异地重叠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河风,而是源于某种被揭示的、触目惊心的真相,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贪字缺贝……”狄仁杰低声重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重,“贪字无贝,则为‘贫’!凶手是在用崔澄宇的血肉之躯,控诉其贪婪无度,榨取民脂民膏,以至民贫国弱!而这位置,直指闸门要害的偷工减料……这绝非简单的仇杀泄愤,这是直指工部贪渎、工程糜烂的死谏!”

他豁然转身,目光如电扫向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洛阳令:“即刻封锁崔澄宇府邸!凡工部与此闸工程相关之卷宗、账目、物料清单,一律封存待查!本阁倒要看看,这‘贪’字之下,究竟藏着多少只吸血的蠹虫!”

“是……是!下官遵命!”洛阳令汗如雨下,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几片染血的魏紫花瓣上。它们静静地躺在汉白玉上,刺目的红与纯净的白形成残忍的对比。“魏紫……花中魁首,价比黄金。”他喃喃自语,蹲下身,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夹起一片花瓣,对着阳光细细观察。花瓣脉络深处,除了浸透的血色,似乎并无其他特殊印记。但如此名贵的牡丹,大量出现在这血腥的凶案现场,本身就是一条突兀而醒目的线索。

“元芳,洛阳城中,以牡丹名动天下的,除了皇家御苑,还有何处?”

李元芳立刻应道:“回大人,城东‘凝香苑’,花魁薛凝香培植牡丹之艺冠绝洛阳,尤以魏紫、姚黄为最。达官显贵,多以能得其一株为荣。”

“凝香苑……薛凝香……”狄仁杰将这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眼中锐芒一闪,“备马!去凝香苑!”

凝香苑位于洛阳城东,并非秦楼楚馆,而是一座清雅别致、专事牡丹培植与品鉴的园子。园主薛凝香,年约二十七八,姿容秀雅,气质如空谷幽兰,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郁和不易察觉的坚韧。她听闻狄仁杰亲至,并未显露出寻常百姓的惶恐,只是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随即恢复平静,将二人引入花厅奉茶。

花厅内布置素雅,唯有几案上一盆含苞待放的墨玉牡丹(虚构名品,色如浓墨,花瓣边缘隐现金线),散发着清冷的幽香,彰显着主人不凡的品味。

“不知狄阁老驾临寒舍,有何指教?”薛凝香的声音如清泉击石,平静无波。

狄仁杰开门见山,目光如炬直视对方:“薛娘子,本阁今日前来,只为求证一事。永济闸顶,崔澄宇侍郎遇害之处,散落着十数片魏紫牡丹花瓣,皆被鲜血浸染。本阁查证,此等品相的魏紫,洛阳城内,娘子这凝香苑当为首屈一指。不知苑中近日,可有魏紫失窃?或是有何人与娘子讨要、购买过此花?”

薛凝香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沉默了片刻。花厅内只有那盆墨玉牡丹幽冷的香气在静静流淌。

“阁老明察秋毫。”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苑中魏紫,前日……确被崔侍郎府上管事取走一株,言是侍郎欲在府中设宴赏玩。彼时花已半开,剪下数朵……亦是常理。”她抬起头,迎上狄仁杰审视的目光,眼中那抹忧郁更深了,“只是未曾想……再见此花,竟是在那般……惨烈之地。”

“哦?崔侍郎府上管事?”狄仁杰不动声色,追问道,“是何时?何人?可有凭据?”

“前日巳时左右。来人约莫四十许,面白微须,自称姓周,持有崔侍郎的名帖为凭。妾身依帖交付,未留其他凭证。”薛凝香回答得清晰,但语速稍快,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薛凝香搁在几案上的双手。那双手保养得宜,白皙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养花人的细致。然而,就在她右手食指的指甲缝深处,狄仁杰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暗黄色的残留物!那颜色质地,与他之前在永济闸问题齿轮上刮下的劣质铁屑,何其相似!

这个发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狄仁杰心中激起千层波澜。一个深居简出、侍弄花草的柔弱女子,指甲缝里怎会有工地上才常见的劣质铁屑?这绝非偶然!她与这永济闸的工程,与那致命的偷工减料,必有某种隐秘而关键的联系!

狄仁杰面上依旧平静,仿佛只是随意欣赏着那盆墨玉牡丹,口中却继续问道:“薛娘子与崔侍郎,似乎交情匪浅?如此名贵的魏紫,轻易便允其取走?”

薛凝香端起茶盏,借以掩饰瞬间的失态。她抿了一口茶,才缓缓道:“崔侍郎……是凝香苑的常客,素爱牡丹。既是侍郎喜爱,又是持帖来取,妾身一介花匠,岂敢违逆?何谈交情二字。”她放下茶盏,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正好将那点暗黄色的痕迹更深地藏入指缝。

这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狄仁杰的眼睛。他没有再追问,转而温和地说:“娘子这盆墨玉牡丹,倒是稀世奇珍。不知培植此等名品,耗费几何?”

话题的突然转换让薛凝香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此花娇贵,耗费心力无数,一株幼苗便需十金,经年培育,耗费更巨。”

“十金……”狄仁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仿佛只是随口闲聊,“魏紫价值几何?”

“盛放之时,一株上品魏紫,价值不下五金。”

“那姚黄呢?”

“与魏紫相仿。”

“二乔?”

“稍逊,亦需三金。”

“青龙卧墨池?”

“此为异色,更为难得,价值七八金。”

薛凝香对答如流,显然对牡丹市价了如指掌。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忽然问道:“若是以金丝黄牡丹相赠,又当如何?”

金丝黄牡丹,乃凝香苑镇苑之宝,花瓣金黄,叶脉隐现金丝,一株价值百金以上,有价无市!

薛凝香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了手背上,她却恍若未觉。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戳穿心底最深秘密的恐慌,失声道:“金丝黄?!阁老……何出此言?!”她猛地意识到失态,强自镇定,但急促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已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暴露无遗。

“看来娘子对此花,印象尤为深刻。”狄仁杰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本阁只是好奇,如此奇珍,娘子会赠与何人?又或是……何人能令娘子不得不割爱?”

薛凝香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陷入了巨大的挣扎和沉默之中。花厅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墨玉牡丹的幽香,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狄仁杰不再逼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金丝黄牡丹,这把钥匙,已然插入了锁孔,即将打开通往深渊的大门。而薛凝香指甲缝里那点微末的铁屑,则像一条无声的锁链,将她与那吞噬了崔澄宇性命的永济闸,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狄仁杰没有在凝香苑过多停留。薛凝香那瞬间的失态和深切的恐惧,以及指甲缝里那点致命的铁屑,已经指明了方向。他留下李元芳暗中监视凝香苑的一举一动,自己则带着凛冽的寒意,直奔工部衙署。

工部衙门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尚书郑乾泰,一个年约五旬、体态微胖、面皮白净的官员,听闻狄仁杰为永济闸案而来,亲自迎出。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忧色,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惊惶。

“狄阁老亲临,下官未能远迎,死罪死罪!”郑乾泰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崔侍郎之事,实乃我工部之大不幸!下官痛心疾首,正欲召集僚属,彻查此獠……呃,彻查此案!”

狄仁杰目光如冰锥,直刺郑乾泰眼底,开门见山,字字如刀:“郑尚书,本阁此来,非为崔澄宇一人之死!永济闸新成月余,闸下水流却异常浑浊湍急,经查,乃闸门主动轮关键铜齿被人以劣质铸铁偷换,致齿轮崩坏,水流冲击河底泥沙所致!此等动摇漕运根本、祸及国计民生之贪渎大案,你身为工部堂官,竟毫不知情?!”

“劣……劣质铸铁?偷换铜齿?!”郑乾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肥胖的身体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稳。他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顺着光滑的脸颊滚落,声音都变了调,“阁老明鉴!下官……下官对此确不知情!此闸工程,乃崔澄宇一手督办,物料采购、工程监造,皆由其主理,下官……下官只是总揽其成啊!崔澄宇这狗贼,竟敢如此胆大包天!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啊!”他语无伦次,将责任一股脑推给死去的崔澄宇,语气中的惊怒恐惧,倒不似作伪。

“总揽其成?”狄仁杰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让郑乾泰几乎窒息,“好一个总揽其成!郑尚书,本阁问你,永济闸工程物料采买清单何在?尤其是那几组关键主动轮铜齿的采购、验收记录!还有,所有经手官员、工头名录,即刻调来!本阁要一一查证!”

“是!是!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郑乾泰如蒙大赦,连声应诺,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奔向卷宗库房,背影狼狈不堪。

等待调阅卷宗的间隙,狄仁杰负手立于工部大堂,心中疑云翻涌。郑乾泰的反应,与其说是主谋的狡辩,更像是骤然得知惊天秘密后的恐惧失态。他似乎真的被那偷换铜芯的真相吓到了。难道他并非主使?或者,他只是庞大贪渎链条中的一环,而非顶端?那真正的巨蠹,又藏在何处?薛凝香那盆指向性极强的金丝黄牡丹,究竟落入了谁手?

很快,厚厚的卷宗被搬了上来。狄仁杰亲自坐镇,李元芳侍立一旁,如同最警惕的猎鹰。工部大小官员屏息垂手,立于堂下,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一块。

狄仁杰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在浩繁的账册和名录中快速扫过。他重点查阅那几组关键主动轮铜齿的采购记录。账目清晰:采购于洛阳“永盛铜铁行”,数量、规格、单价、验收人签押(正是崔澄宇),一应俱全,表面看来毫无破绽。单据上的墨迹和签押印鉴,也看不出明显的伪造痕迹。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验收单据附着的“铜样”封存记录时,指尖猛地一顿!那封存铜样的小锡盒标签上,验收人崔澄宇的签押,其笔画末端的一个细微转折习惯,与采购单主单据上的签押,存在着极其细微的差异!若非狄仁杰明察秋毫,对笔迹鉴定造诣极深,几乎无法察觉!

“元芳!”狄仁杰沉声道,指向那两处签押,“看此处,与彼处!”

李元芳凝神细看,眼中精光暴射:“大人!确非同一人所书!采购单上的签押,是崔澄宇亲笔无疑!但这封存铜样的签押……是模仿的!虽形似,但神韵不足,尤其是这一折,力道生硬,刻意为之!”

伪造!铜样封存环节被动了手脚!这意味着,送检的可能是真铜,而实际用于铸造齿轮的,早已被换成了劣铁!一个完美的偷梁换柱!

狄仁杰眼中寒光大盛,立刻下令:“传‘永盛铜铁行’东主及当日经手管事!立刻拘传到案!” 同时,他的目光扫向工部负责库房管理的小吏名录,一个名字跳入眼帘——司库吏,周安!

周安!薛凝香口中,那个“面白微须,自称姓周”的崔府管事!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狄仁杰以惊人的洞察力迅速串联起来。几乎就在命令发出的同时,一名千牛卫匆匆入内,在李元芳耳边低语几句。李元芳脸色一肃,立刻向狄仁杰禀报:“大人!监视凝香苑的兄弟回报,半刻钟前,有人向凝香苑内投掷了一枚蜡丸!已被我们截获!” 他呈上一个被捏开的蜡丸,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条。

狄仁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细如蚊蚋的小字:“周安欲遁,城南十里长亭。”

“好快的灭口!”狄仁杰拍案而起,声如寒铁,“元芳!速带人赶往城南十里长亭,务必生擒周安!要活的!”

“遵命!”李元芳毫不迟疑,身形如电,瞬间冲出工部大堂,带起一阵劲风。

工部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郑乾泰面如死灰,汗透重衣,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他知道,天,真的要塌了。

李元芳的追捕快如疾风。城南十里长亭,并非官道正驿,而是荒废已久的小道旁的一座破败亭子。当李元芳率千牛卫精骑风驰电掣般赶到时,正撞见一个“面白微须”、做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是周安),慌慌张张地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塞进一辆骡车的草料堆里,自己则跳上另一匹快马,欲扬鞭奔逃。

“周安!哪里走!”李元芳一声断喝,如同晴天霹雳。他人在马上,猿臂轻舒,一张小巧却力道千钧的猎网已如闪电般脱手飞出!那网在空中张开,精准无比地罩向周安!

周安魂飞魄散,刚拔出腰间的短刀欲割网,李元芳胯下战马已如旋风般卷到近前。只见李元芳身形如大鹏般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半空中一记凌厉的鞭腿,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在周安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周安凄厉的惨叫,短刀脱手飞出。李元芳落地时顺势一个肘击,重重砸在周安后颈。周安连哼都没哼一声,如同被抽了骨头的蛇,软软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被千牛卫一拥而上,捆得结结实实。

“搜!”李元芳冷声下令。

千牛卫迅速从骡车草料堆里翻出了那个包袱。解开一看,里面赫然是几本厚厚的账簿!纸张泛黄,墨迹陈旧,显然有些年头了。李元芳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扫过,瞳孔骤然收缩——那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竟是工部历年多项工程的“特殊支出”!条目诡异,诸如:

“神都苑引水暗渠:魏紫三株,姚黄两株。”

“明堂偏殿金柱包铜:二乔五株。”

“天津桥加固石料:青龙卧墨池一株。”

……

而最后一条,墨迹尤新:

“永济闸主轮承轴:金丝黄牡丹一株。”

账簿旁边,还有几封密信。其中一封字迹潦草,带着穷途末路的威胁:“周安吾弟:事急矣!狄仁杰已查至闸门铁屑,恐祸及郑公!速将历年‘花账’携出,远遁避祸!若吾有不测,汝当以此账密呈天后,或可保命!万勿落入狄手! 崔澄宇 绝笔”

另一封则笔迹沉稳,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命令:“周司库:永济闸物议汹汹,崔澄宇已不可留。旧账务必即刻销毁,新账亦需缜密。金丝黄已送至凝香苑,汝亲往交割,取回凭据。切记,牡丹易谢,人言可畏。 郑 谕”

铁证如山!

李元芳抓起账簿和密信,将面如死灰、手腕折断的周安像破麻袋一样丢上马背,厉喝一声:“押回工部!禀报大人!”

当李元芳带着浑身煞气,将账簿、密信以及如同烂泥般的周安掼在工部大堂冰冷的地砖上时,整个工部衙门如同被投入了冰窟。郑乾泰看着那熟悉的“郑 谕”字迹,看着那“金丝黄牡丹一株”的刺目记录,最后一丝侥幸轰然崩塌。他肥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最终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涕泪横流。

“阁老……狄阁老饶命啊!”郑乾泰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下官……下官一时糊涂!被崔澄宇这奸贼……不,是被这滔天的利欲蒙了心窍!是他!都是他牵的头啊!用牡丹行贿,掩人耳目……下官……下官只是……只是分润了些许……那金丝黄,下官……下官确实收受了!就藏在府中密室……”

他语无伦次,精神彻底崩溃,在狄仁杰那洞穿一切、毫无感情的目光逼视下,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整个骇人听闻的贪渎链条和盘托出:

原来,崔澄宇与郑乾泰等人,利用监管大型工程之便,勾结奸商(如永盛铜铁行),长期以次充好,偷工减料。为掩人耳目并向上行贿打通关节,他们竟别出心裁地发明了以名贵牡丹作为贿赂等价物的方式!不同品种、品相的牡丹,对应着不同工程项目的贪墨金额(如账簿所载:魏紫五金,姚黄五金,青龙卧墨池七八金,金丝黄百金以上)。行贿者只需向凝香苑的薛凝香购买指定品种的牡丹,凭其开具的特殊花票,即可作为贿赂凭证。而薛凝香,因其花匠身份和凝香苑的中立性,成了这个隐秘贿赂链条中不可或缺的“账房”和洗钱枢纽!她负责记录这些“花账”,并从中抽取巨额佣金。那盆价值连城的金丝黄牡丹,正是崔澄宇为了打通永济闸工程最后一道审批关节,替郑乾泰向上峰(一位更隐秘的朝中大佬)行贿所用!而薛凝香指甲缝里的劣质铁屑,正是她在一次秘密清点工部送来的、伪装成“花肥”的劣质铁料样本时,不慎沾染的致命痕迹!

崔澄宇之死,则源于贪渎集团内部的分赃不均和灭口需要。崔澄宇利用自己直接经手永济闸的机会,在偷换铜芯的暴利中企图独吞最大份额,并暗中记录下所有“花账”以作要挟。这触怒了郑乾泰及其背后更庞大的势力。郑乾泰得到授意,决心除掉这个贪婪且可能失控的同伙。于是,便有了那场残忍的闸顶处决——选择永济闸,是为了将祸水引向工程问题;将尸体钉成“贪”字缺“贝”的形状,悬挂于偷工减料的齿轮正上方,是郑乾泰授意凶手(一个被其掌控的、精通机关和水工的死士)对崔澄宇贪婪无度的终极嘲讽和警告,同时也是一种对后来者的恐怖威慑!那散落的魏紫花瓣,既是崔澄宇生前贪欲的象征,也是这个以牡丹为记的黑暗链条的残酷印记!

“那凶手……那凶手是……”郑乾泰喘息着,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快意,“是‘水鬼’刘三!他……他熟知水闸机关,对崔澄宇的贪得无厌也恨之入骨……我许他重金和……和事后庇护……”

“够了!”狄仁杰厉声喝断,声音中蕴含着雷霆之怒,震得大堂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而落。他看着脚下如烂泥般的郑乾泰,看着那记录着肮脏交易的牡丹账簿,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永济闸下那汹涌浑浊的黄流,浮现出崔澄宇被钉在闸门上那扭曲痛苦的“大”字,浮现出薛凝香眼中深藏的恐惧与绝望。

这哪里是什么牡丹?分明是吸食民脂民膏、浸泡在血泪之中绽放的恶之花!每一片娇艳的花瓣,都沾染着无数河工的血汗,都象征着被蛀空的堤坝、被腐蚀的齿轮、被倾覆的漕船!

“郑乾泰!”狄仁杰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字字诛心,“尔等食君之禄,不思报效,反以牡丹为幌,行此蠹国害民之勾当!视国法如无物,置黎民于水火!永济闸下浑浊之水,便是尔等肮脏心肠之写照!崔澄宇被钉于闸上,死状虽惨,犹不及尔等罪孽之万一!这‘贪’字缺‘贝’,非是诅咒崔某一人,正是尔等敲骨吸髓,将这煌煌神都,将这天下的‘贝’(财富),榨取到了民穷财尽的地步!尔等……罪该万死!”

郑乾泰被这雷霆般的怒斥彻底击垮,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躯壳,瘫在地上,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

“来人!”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恢复了沉肃威严,“将罪官郑乾泰、奸徒周安押入天牢,严加看管!李元芳!”

“卑职在!”李元芳抱拳躬身,声音铿锵。

“速速缉拿凶犯‘水鬼’刘三、奸商永盛东主!查封凝香苑,缉捕薛凝香归案!所有涉案人等,一个不许放过!”

“遵命!”李元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行动间带起的风,卷动着地上那本记载着无数牡丹密码的罪恶账簿,发出哗啦的轻响。

夕阳如血,将狄仁杰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工部大堂冰冷的地面上。他独自立于堂中,面前的书案上,静静地摊开着那本触目惊心的牡丹账簿,旁边是薛凝香被拘押前交出的一卷永济闸原始设计图纸的抄本副本。图纸上,那被偷换了铁芯的齿轮位置,被朱砂笔清晰地圈了出来。

堂外,远处隐隐传来沉重而规律的撞击声,那是朝廷紧急调集的工匠,正在拆除永济闸那被贪渎蛀空的危险部分。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重锤敲在神都的根基之上,沉闷的回响在暮色中扩散,震得人心头发颤。

李元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追捕的风尘和一丝血腥气(刘三拒捕,已被格杀)。他默默地站在狄仁杰身后,看着大人凝视着图纸上那个朱红的圆圈,以及账簿上那行“金丝黄牡丹一株”的小字。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打破了沉寂,“都办妥了。刘三伏诛,永盛东主落网。薛凝香……也已收监。只是……”他顿了顿,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盆真正的金丝黄牡丹,据薛凝香招供,已于三日前,由郑乾泰的心腹,秘密送入了……梁王府。”

“梁王?”狄仁杰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梁王武三思,武则天侄儿,权倾朝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账簿上那行字,指尖冰凉。

“是啊,梁王。”狄仁杰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工部大堂厚重的墙壁,刺向神都最深处那片盘根错节的阴影,“一盆金丝牡丹,价值百金。而一座偷工减料的永济闸,蛀空的又何止百万金?流出的浑浊之水,冲毁的又何止泥沙堤岸?”

他抬起头,望向门外沉沉压下的暮色。通济渠的方向,那沉闷的拆闸声仍在持续传来,咚……咚……咚……,如同这庞大帝国肌体深处,一声声沉重而疼痛的心跳。那声音里,有被揭露的丑恶,有被摧毁的虚假,更有重建的艰难与代价。

狄仁杰缓缓合上了那本牡丹账簿。封面上,似乎还残留着魏紫那甜腻而诡异的香气,与血腥、铁锈、河水的腥浊混合在一起,构成这神都夏日黄昏里,一道挥之不去的沉重烙印。

李元芳沉默地侍立着,像一尊冰冷的铁像。他明白,闸门下的浊流或许能被堵住,图纸上的破绽可以被修补,但这本账簿所掀开的深渊,那盆送入梁王府的金丝黄牡丹所指向的更高处的阴影……拆闸的巨响,仅仅是这场漫长风暴的一个开端。

暮色彻底吞没了神都,工部大堂内,烛火摇曳,将狄仁杰凝立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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