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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长安的清晨,褪尽了夜的薄纱,在宏阔的朱雀大街上肆意铺展。初升的朝阳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青石路面、朱漆门廊、乃至远处宫阙的琉璃瓦顶,都镀上了一层跳动的、令人心安的暖金色。空气里浮动着槐花的甜香、新出炉胡饼的麦香,还有车马扬起的淡淡尘土气息,喧嚣而充满生机。

狄仁杰踱步于这人声鼎沸之中。他身着常服,青衫磊落,步履沉稳,眉宇间惯有的锐利被这市井的烟火气稍稍柔化,唯余眼底深处那抹洞悉世情的清明,如古井深潭,波澜不惊。身侧的李元芳,劲装结束,腰悬佩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动静,像一头时刻警觉的豹子。

忽然,一阵不同于寻常市井嘈杂的骚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从前方不远处扩散开来,打破了这份晨间的和谐。人声骤然拔高,带着惊惶的语调,隐约可辨“死人了”、“鲁大师”之类的字眼。

狄仁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目光瞬间凝聚,投向骚动的源头——那是街旁一条不起眼的窄巷深处。李元芳已如离弦之箭,无声地抢前一步,宽阔的肩膀微微侧倾,为狄仁杰分开前方拥堵起来、伸着脖子向内张望的人群。

“让一让!大理寺办案!”李元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拥挤的人墙在他沉稳的气场下不由自主地向两侧分开一道缝隙。

巷子尽头,一座门脸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洁净的工坊门户洞开。门槛内外,散乱地围聚着几名面色惨白的学徒和街坊,个个失魂落魄,眼神里满是惊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金属、火炭与某种突兀的、令人窒息的甜腥气味混合的怪异味道。

狄仁杰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工坊内堂中央。那里,一个穿着褐色粗布短褂的身影歪倒在地,姿势僵硬怪异。他花白的头发散乱,侧脸贴着冰冷的地砖,一只枯槁的手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徒劳地僵在半空。正是神都首屈一指的金匠大师,鲁世宁。他身旁的地上,静静躺着一件金灿灿的物件,在从门外斜射进来的晨光中,折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芒——那是一支刚完工的宫廷金步摇,凤凰展翅的形态被雕琢得纤毫毕现,羽翼上镶嵌的细小宝石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彻骨。

狄仁杰的视线在尸体与那件华丽的金器之间缓缓移动。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着,周身那股温和的气息早已收敛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而沉重的威压。工坊内死寂一片,连啜泣声都消失了,只有远处街市的喧嚣隐隐传来,衬得此间愈发诡异。

“大人,是大理寺的人来了。”李元芳低声提醒了一句,目光投向工坊后门处。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并未移开尸体。片刻后,大理寺少卿裴行领着几名差役匆匆步入,见到狄仁杰在此,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上前拱手:“狄阁老,您也在。”

“裴少卿。”狄仁杰回礼,声音平稳无波,“情形如何?”

裴行清了清嗓子,显然已初步勘查过:“回阁老,死者鲁世宁,神都名匠。初步看来,应是猝死。工坊门窗完好,无打斗痕迹,也无财物失窃。应是连日赶工这御用的金步摇,心力交瘁,突发急症所致。仵作稍后便到。”

“心力交瘁?猝死?”狄仁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他不再理会裴行,缓步走向鲁世宁的尸体。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仿佛在丈量着生与死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

他蹲下身,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眠。他仔细地审视着鲁世宁那张凝固着痛苦与惊愕的面容,目光缓缓下移,掠过僵硬的脖颈,最终停留在死者那只向前伸出的手上。指甲缝里,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粉末,在透过门框照入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妖异的幽蓝色泽。

狄仁杰的目光在那点蓝芒上停留了片刻,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极其小心地用帕角边缘,轻轻蘸取了少许指甲缝里的蓝色粉末。那动作轻柔得如同采集晨露,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确。随后,他小心地将丝帕折叠好,放入怀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目光投向地上那件巧夺天工的金步摇。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凤凰的羽翼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冰冷的华丽与不远处僵冷的尸体构成一幅令人心悸的画面。

“如此精巧之物,耗尽心血而成,却成了主人绝命的见证。”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工坊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裴少卿,猝死之说,恐难定论。”

裴行一怔,脸上有些挂不住:“阁老,这……”

狄仁杰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转向那几个面无人色的学徒:“鲁大师近日,可曾收到过什么特别的图纸?或与人有过争执?尤其,是涉及某些机巧图样之事?”

几个学徒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壮着胆子,声音还在发颤:“回…回大人,师父…师父他前几日…是收到过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外面什么也没写…师父当时在里间看,小的们不敢打扰…只听见师父看完后,好像…好像低声骂了一句‘狂妄’,然后就把那纸锁进他那个宝贝樟木箱子里了…再后来,师父就日夜赶工这金步摇,说是宫里催得急…”

“樟木箱子?”狄仁杰捕捉到了关键。

“是…是师父放最贵重图样和工具的箱子…钥匙…钥匙只有师父自己贴身带着…”

狄仁杰的目光转向裴行:“裴少卿,那樟木箱,烦请即刻寻得钥匙,打开查验。”

裴行虽觉狄仁杰有些小题大做,但也不敢违拗,立刻命人仔细搜索鲁世宁的遗体。果然在其贴身内袋中摸出一枚小巧的黄铜钥匙。

樟木箱被抬到工坊中央。箱子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工具和一卷卷泛黄的图纸。狄仁杰的目光迅速扫过,最终停留在一卷明显较新、卷得并不十分规整的羊皮纸上。他戴上李元芳递过来的薄皮手套,小心地将那卷羊皮纸取出,缓缓展开。

纸上墨迹犹新,绘制的并非首饰图样,而是一组极其繁复、令人眼花缭乱的齿轮咬合结构图。图纸下方,一行小字清晰锐利:“三日后未时,恭候大师斧正。”没有署名,没有落款。

裴行凑过来看了一眼,皱眉道:“这…不过是一张寻常的机巧图?阁老,这与鲁大师之死有何关联?”

狄仁杰没有回答。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图纸上那些精密的线条,目光却穿透了纸张,仿佛看到了某种更深邃的阴影。他转向方才回话的学徒:“鲁大师近日,可还与何人有过深入往来?尤其是…精通机巧营造之人?”

学徒努力回忆着:“师父深居简出…前些日子…只有工部宇文侍郎大人府上的管事来过一次,说是…说是请教师傅关于一种新式水钟轴承的打磨技巧…师父与宇文大人府上素来有往来,倒也不算稀奇…”

“宇文弘…”狄仁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愈发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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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弘?”大理寺内堂,烛火摇曳,将狄仁杰沉思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李元芳侍立一旁,眉头紧锁,“阁老,此人官声尚可,处事圆融,主管工部营造之事多年,与这些大匠往来也算分内。仅凭一张图纸和工部管事的一次拜访,似乎…”

狄仁杰将那张从鲁世宁樟木箱中取出的复杂机括图纸平铺在案几上。图纸旁,放着那方包裹着蓝色粉末的素白丝帕。他从怀中又取出一个更小的锦囊,打开,里面是几缕同样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粉末,只是颜色似乎更深邃一些。

“这是昨日在鲁世宁指甲缝里发现的。”狄仁杰指着丝帕上的粉末,又指向锦囊,“而此物,是半年前,城外一位老仵作验看一具无名尸骸时,在死者喉骨深处发现的。那尸骸身份不明,但骸骨上有几处极细微的、类似被尖锐细物刺穿的痕迹。老仵作觉得蹊跷,留了样本,后来辗转送到我这里。”

他将锦囊中的蓝色粉末轻轻抖出少许在丝帕粉末旁边。两堆粉末在烛光下都闪烁着诡谲的蓝光,但细看之下,锦囊中的粉末颜色更深,颗粒似乎也更粗砺一些。

“阁老是说…”李元芳眼神一凛,“这蓝粉是毒物?鲁大师和那无名骸骨,都死于同一种毒?”

“十之八九。”狄仁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此物罕见,气味带甜腥,作用极快,当是某种剧毒植物的精粹。鲁世宁死状,口鼻未见异常,指甲缝里却残留此物…毒是如何进入他体内的?”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复杂的齿轮图纸上,“还有这图纸…‘三日后未时,恭候斧正’…三日后,便是今日未时!元芳,立刻查访,最近神都还有哪些顶尖的工匠,尤其…是擅长机巧营造的!”

李元芳领命而去,动作迅捷如风。狄仁杰独自留在烛影里,指尖划过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心中那团疑云非但未散,反而越积越厚。宇文弘的名字,工部侍郎的身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去。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日影西移,午时将过。狄仁杰闭目凝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画着那图纸上齿轮的咬合轨迹。就在未时的更鼓刚刚敲响第一下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元芳几乎是撞开了门,脸色凝重得可怕。

“阁老!城西,银器大家周秉轩!”他气息微促,“就在刚才,死在了他自己的工坊里!情形…和鲁世宁几乎一模一样!坊间学徒说,他死前也收到过一张匿名的图纸!我们的人赶到时,周秉轩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东西!”

李元芳说着,将一件沾着汗渍和血迹的物件小心地放在案几上——那是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机关鸟,材质是黄铜与精铁,被打磨得锃亮。鸟身线条流畅,双翅收拢,鸟喙微张,形态栩栩如生,显然是大师手笔。然而此刻,这精巧的玩物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

狄仁杰的目光瞬间被这只机关鸟攫住。他拿起它,入手沉重冰凉。鸟的底座边缘,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划痕,颜色比周围的金属略深,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干涸后的痕迹。

“周秉轩…死状如何?”狄仁杰的声音低沉。

“也是猝死之相!倒在工案旁,手里抓着这只鸟!学徒说,他这两天一直在摆弄这个,说是有人送来的图纸,让他看看其中一处联动关节是否合理…”李元芳语速飞快,“我们在他工案抽屉的暗格里,找到了这张图纸!”

他又递上一张折叠的纸。狄仁杰展开,上面的图样与鲁世宁箱中那张如出一辙!同样繁复的齿轮结构,下方同样一行冰冷的小字:“三日后未时,恭候大师斧正。” 日期,赫然也是今日!

两桩命案,同样的匿名图纸,同样的死亡时间点,同样的“猝死”假象!狄仁杰的心沉了下去。凶手不仅心思缜密,而且行动精准得可怕!他在用这些顶尖工匠的性命,进行着某种残酷的验证!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拿起那只冰冷的机关鸟,凑近烛光,手指沿着鸟身每一道缝隙、每一个关节仔细地摸索、按压。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如同在解一个关乎生死的谜题。

突然,他的指尖在鸟腹一个极其隐蔽的、仿佛只是装饰性凸起的小点上,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弹性!那不是实心的!狄仁杰眼神一凝,从案头取过一枚细如牛毛的钢针,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凸起边缘一道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缝隙。

“嗒。”

一声轻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响起。紧接着,机关鸟的背部一块小小的铜甲片无声地滑开,露出了内部极其精密的景象——层层叠叠、细如米粒的齿轮紧密咬合,构成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微型世界。然而,就在这精密的齿轮阵列核心位置,赫然镶嵌着三枚明显与其他齿轮材质不同、色泽偏暗的金属齿!这三枚错齿的位置极其刁钻,巧妙地改变了整个齿轮组的传动轨迹!

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立刻取过那张图纸,手指飞速地在图样上对应的位置划过。图纸上标注的齿轮咬合路径清晰流畅,但若在此处强行嵌入三枚不同规格的错齿…整个传动路线将被彻底扭曲,动力传递到某个点时,会以远超设计的力量猛烈撞击一个原本并非承力点的部位!

“原来如此…”狄仁杰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毒…就藏在这被撞击的、预设好的‘靶点’之中!当工匠按照图纸,全神贯注地组装、测试这精巧的机关时,错齿在内部悄然改变力量走向,最终猛地触发那藏匿毒针或毒粉的‘靶点’机关!毒物瞬间激射而出!工匠近在咫尺,猝不及防,立时毙命!指甲缝里残留的毒粉,正是这机关发动时飞溅的微量残渣!”

凶手不仅精通机括,更洞悉人性!他利用这些顶尖工匠对精妙图纸的痴迷和挑战欲,设下了这完美而恶毒的死亡陷阱!图纸是诱饵,错齿是篡改的钥匙,而工匠们追求极致的心,成了杀死他们自己的利刃!

“三日后未时…”狄仁杰猛地抬头,眼中寒光暴射,“凶手在按名单杀人!鲁世宁擅金工,周秉轩精银器…下一个,会是谁?擅长玉雕?木作?还是…其他机巧?”

他立刻铺开一张神都工匠名册,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些熟悉的名字。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徐妙常。神都玉雕第一人,尤其擅长在微小物件上雕琢复杂纹饰与活动关节。更重要的是,此人早年曾参与过一项极其机密的宫廷工造!那项工程,当年的主持者…正是如今的工部侍郎,宇文弘的父亲!

“元芳!”狄仁杰霍然起身,“备马!去徐妙常居处!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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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神都华灯初上,但狄仁杰和李元芳策马疾驰的坊区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马蹄铁急促地敲打着青石板路,在昏黄的暮色里溅起零星的火星。

徐妙常的居所位于城南一处清静的巷子深处,独门独院,透着匠人的简朴与雅致。然而此刻,院门却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屋内摇曳不定的昏黄烛光,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李元芳率先抢入院中,手按刀柄,警惕地扫视四周。狄仁杰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如鹰隼。院内静悄悄的,只有晚风吹过屋檐下悬挂的几件未完工玉器风铃,发出细微而空灵的叮咚声。

正屋的门同样虚掩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玉屑粉尘特有的清冷气息,从门缝里弥漫出来。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他推开房门。

屋内的景象触目惊心。烛光下,一个瘦削的身影面朝下扑倒在堆满玉料、工具和半成品的工作台上。鲜血浸透了他灰色的粗布衣衫,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深褐色的、粘稠的印记。几块刚雕琢出雏形的玉佩散落在血泊中,染上了刺目的红。死者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桌沿,另一只手却以一个极其扭曲的角度伸向前方,五指箕张,死死地抠在坚硬的楠木桌面上!

指尖之下,桌面上赫然用淋漓的鲜血,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图案——那并非文字,也不是常见的符号,而是两个紧紧咬合、形态怪异的齿轮!其中一个齿轮的齿尖,深深地刺入了另一个齿轮的辐条间隙之中!鲜血顺着刻痕流淌,将这充满暴力感的咬合渲染得格外狰狞!

“徐妙常!”李元芳低呼一声,抢步上前探了探鼻息和颈脉,随即对狄仁杰沉重地摇了摇头。

狄仁杰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血绘的齿轮图案上。那扭曲的咬合方式,充满了愤怒、警示和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凶手显然没有料到,徐妙常在遭受致命袭击后,竟还有一丝力气留下如此关键的线索!这图案,是死者用生命发出的最后控诉!

“搜!仔细搜查!任何图纸、字条、异常的物件,都不能放过!”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冷硬。

大理寺的差役很快将小小的工坊里外搜查了一遍。一名差役从徐妙常紧握的拳头里,艰难地掰出了一小片被血浸透的、边缘不规则的纸屑。纸屑很小,只残留着半个模糊的墨字,依稀像是某种落款的残痕。

狄仁杰接过那染血的纸屑,凑近烛光。半个墨字扭曲变形,几乎难以辨认,但在狄仁杰眼中,那笔锋转折的细微特征,却与之前两张匿名图纸上那行冰冷小字的笔迹,隐隐透出一脉相承的、刻意模仿却又难以完全掩盖的某种独特韵律!

“笔迹…”狄仁杰眼神锐利如刀,“能接触到如此多顶尖工匠图纸,又能模仿他们笔迹风格…甚至能接触到宫廷秘档中宇文侍郎父亲当年图纸的人…范围,很小了。”

“阁老,您是说…”李元芳瞬间明白了狄仁杰的指向,“宇文弘?工部?”

“工部百工坊,掌管天下营造图籍。”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唯有那里,才能为凶手提供篡改图纸、模仿笔迹所需的一切原始样本和便利!元芳,立刻调集人手,封锁百工坊所有出入口!任何人不得进出!特别是工部侍郎宇文弘!若他不在衙署,立刻查明其去向!”

“是!”李元芳领命,转身如旋风般冲出屋外,高声传令。

狄仁杰最后看了一眼徐妙常扭曲的尸体和桌上那血淋淋的齿轮图案,眼中寒芒凝聚如冰。他转身大步离开这血腥的工坊,身影没入沉沉的暮色,目标直指帝国机巧图籍的汇聚之地——工部百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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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百工坊,坐落于皇城西南隅,飞檐斗拱,气象森严。巨大的樟木门紧闭着,此刻却被手持火把、腰挎横刀的大理寺差役层层围住,火光照亮了门楣上“百工荟萃”的御笔匾额,也照亮了差役们肃杀凝重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连夏夜的虫鸣都消失了。

沉重的樟木门从内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门内灯火通明,照出一张温和却隐含愠怒的脸。工部侍郎宇文弘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站在门内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门外的狄仁杰和李元芳。他身后站着几名面色惊惶的工部属官和守卫。

“狄阁老!”宇文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深夜率众围堵我工部机要重地,所为何来?莫非我工部之中,竟藏匿了谋害那几位大匠的凶徒不成?”他目光扫过李元芳和那些杀气腾腾的差役,眉头紧锁,“此乃存放天下营造图籍、机巧秘要之地!纵有阁老钧命,无圣上手谕,亦不可擅闯!阁老此举,恐有僭越之嫌!”

李元芳踏前一步,手按刀柄,沉声道:“宇文侍郎!大理寺查案,追缉连环命案凶嫌,有证据指向百工坊!请侍郎行个方便!莫要阻挠!”

“证据?”宇文弘冷笑一声,袍袖一拂,“空口白牙便是证据?狄阁老,本官敬你德高望重,然朝廷法度不可废!你今日若要强闯,须得从本官身上踏过去!”他挺直了腰背,挡在门前,态度强硬。

气氛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刺耳。

狄仁杰一直沉默着,此刻才缓缓抬起手,示意李元芳稍安勿躁。他迎着宇文弘审视的目光,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台阶之下,仰视着对方。昏黄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更显深不可测。

“宇文侍郎,”狄仁杰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本阁并非要强闯。只是此案牵涉数条人命,更事关神都安稳,陛下亦深为关切。”他刻意加重了“陛下”二字,看到宇文弘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本阁只问一事,”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针,直刺宇文弘的眼底,“令尊,宇文博老大人,当年主持营造‘璇玑水钟’,其核心驱动图纸,是否仍存于这百工坊秘库之中?”

宇文弘的脸色微微一变,但瞬间恢复如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与追忆:“家父遗泽,图纸自是封存于秘库。阁老提及此事,莫非怀疑家父图纸与近日凶案有关?家父已仙逝多年,图纸更是深锁库中,无人得见!阁老此言,未免有辱先人!”

“无人得见?”狄仁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么,鲁世宁指甲缝里的‘蓝髓散’毒粉,周秉轩那只被篡改了核心齿轮的机关鸟,徐妙常临死前用血画下的扭曲咬合齿轮…这些,宇文侍郎又当作何解释?莫非也是巧合?”

宇文弘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被更深的怒意掩盖:“荒谬!本官不知阁老在说什么!这些匠人猝死之事,本官亦深表痛心!但大理寺查案无方,竟要将污水泼到我工部头上,甚至攀诬先父!阁老,你…”

“宇文侍郎!”狄仁杰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本阁要查验令尊璇玑水钟图纸!即刻!若图纸无恙,本阁自当向侍郎赔罪!若有人阻拦…”他目光如寒冰扫过宇文弘身后众人,“便是心中有鬼!大理寺有权缉拿问讯!元芳!”

“在!”李元芳应声如雷,手按刀柄,一步踏出,气势迫人。他身后的差役同时上前一步,刀鞘撞击声整齐划一,杀气腾腾。

无形的压力如巨石般压下。宇文弘身后的属官和守卫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宇文弘脸上的血色褪尽,他死死地盯着狄仁杰,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交织着愤怒、惊惧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疯狂。时间仿佛凝固了。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明暗不定。终于,他紧绷的身体颓然松懈下来,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好。”宇文弘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阁老执意要看…本官…亲自带路。”他转过身,背影在灯火通明的大堂里显得有些佝偻,脚步沉重地走向百工坊深处那道厚重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机工秘密的玄铁库门。

沉重的玄铁库门在机关绞盘的咯吱声中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樟木气息和淡淡铁锈味的冷风扑面而出。库内灯火次第燃起,照亮了层层叠叠、高耸至屋顶的巨大楠木架阁,上面分门别类地存放着无数卷轴、图册,浩如烟海。

宇文弘带着狄仁杰和李元芳,穿过一排排沉默的架阁,最终停在一个角落。这里的架阁略显陈旧,标识着“贞观遗存”。他踮起脚,从一个标有“璇玑水钟·宇文博”字样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卷轴。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指尖甚至有些颤抖。

“阁老请看,这便是家父当年亲绘的璇玑水钟核心驱动图纸。”宇文弘的声音低沉,带着复杂的情绪,将卷轴递向狄仁杰,“此图…从未示人,亦…从未被篡改。”

狄仁杰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宇文弘递出卷轴的手,扫过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最终落在那明黄的锦缎上。他没有动,只是平静地开口:“有劳宇文侍郎,展开它。”

宇文弘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微微发白。他抬眼看向狄仁杰,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沉默如同实质般在冰冷的库房里蔓延,只有灯火燃烧的哔剥声。

终于,他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动作近乎僵硬地解开锦缎的系带,将那卷轴在旁边的紫檀木长案上缓缓铺开。

图纸展开的瞬间,库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图纸本身线条流畅,结构精妙,果然是大师手笔。然而,就在那核心的、标示着“动力转换枢”的位置,图纸的纸张上,赫然覆盖着一张薄如蝉翼的、近乎透明的素绢!素绢上以极其细腻的笔触,重新描绘了该区域的局部结构,但在几个关键的齿轮咬合点上,做了极其微小却足以致命的改动——添上了三枚位置刁钻的错齿!这改动被精心覆盖在原始图纸之上,若不透光细看,几可乱真!

更令人心寒的是,在那素绢改动图的下方,清晰地描摹着一行小字,笔迹与之前三张死亡图纸上的字迹如出一辙!而在这行小字旁边,竟还赫然盖着一方小小的朱砂印鉴——那是宇文弘身为工部侍郎,用于核对重要图籍的私人官印!

铁证如山!

库房内一片死寂。李元芳和几名跟入的差役屏住了呼吸,震惊地看着那图纸上覆盖的素绢和那方刺眼的朱印。

宇文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扶住了旁边的架阁才勉强站稳。他死死盯着那方朱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狄仁杰的目光缓缓从图纸上移开,落在宇文弘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快意,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宇文侍郎,”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宇文弘的心上,“令尊宇文博,一代机巧大宗师。其设计的璇玑水钟,构思精绝,然其中一处承力齿轮辐条,因选材计算微瑕,在连续运转三年后,于贞观十七年五月初三卯时三刻,不堪重负,骤然崩裂。断裂的辐条碎片,激射而出…”

狄仁杰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宇文弘:“…其中一片,不偏不倚,贯入了当时正在水钟旁记录数据的…令堂胸口。令堂,当场殒命。此事被先帝视为宫廷营造之失,为保宇文氏清名及令尊晚节,秘而不宣,仅以急病暴卒上报。然此图纸,却被工部存档,记录在案。”

宇文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全靠抓着架阁的手支撑着才没有倒下。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狄仁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深埋多年的家族惨剧被如此赤裸裸地揭开,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败。

“你…你…”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却无法成句。

“令尊因此事郁郁而终。”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而你,宇文弘,将此视为宇文氏世代机巧之名的奇耻大辱!你将这滔天的恨意,尽数归咎于当年参与水钟营造、却未能发现那处微瑕的工匠!鲁世宁、周秉常、徐妙常…他们当年,都曾是你父亲麾下的得力干将!”

狄仁杰拿起案上那张覆盖着素绢的璇玑水钟图纸,一步步走到宇文弘面前。他不再看那图纸,目光如寒潭般锁住宇文弘失神的双眼。

“你利用职务之便,轻易获取了这些大匠早年留在工部的图样笔迹,加以模仿。你深研家父图纸,更精研机关错齿之道。”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穿透力,“你假借请益之名,将篡改后的图纸,以匿名方式送到他们手中!你深知这些大匠见猎心喜,必会亲手组装、测试那精妙的陷阱!”

他猛地将手中那张覆盖着致命篡改的图纸,重重地按在宇文弘剧烈起伏的胸口!纸张发出沉闷的声响。

“本阁只问你一句!”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宇文弘的灵魂深处,“你祖父引以为傲、传于令尊的计时机关,若在其核心处,被人强行嵌入三枚错齿…它最终会变成什么?!”

库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宇文弘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狄仁杰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诘问,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复仇”的扭曲壁垒。他死死盯着按在自己胸口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素绢图纸,那上面篡改的错齿线条,此刻仿佛变成了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刺入他的心脏。

“嗬…嗬嗬…” 宇文弘喉咙里发出断续而诡异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鸣。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瞪圆,瞳孔深处最后一丝理智的光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疯狂的崩解。他不再看狄仁杰,不再看任何人,身体剧烈地筛糠般颤抖起来,扶着架阁的手青筋暴突。

“爹…娘…” 他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叫,声音在空旷冰冷的库房里尖利地回荡,带着撕裂灵魂的痛苦,“…它…它变成了…杀器!杀器啊——!”

最后一个字带着泣血般的绝望冲口而出,宇文弘像是被这声嘶喊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向后倒去,撞在沉重的楠木架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不再挣扎,不再辩驳,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顺着架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他将脸深深埋进官袍宽大的袖子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袖中闷闷地传出,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疯狂。

李元芳一个箭步上前,警惕地按住宇文弘的肩膀,防止他暴起或自戕。几名差役也迅速围拢。

狄仁杰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彻底崩溃的身影。方才的雷霆之怒已然敛去,深邃的眼眸中只剩下沉重的悲悯,如同看着一个坠入深渊、粉身碎骨的灵魂。他缓缓收回按在宇文弘胸口的手,那张揭示了一切的素绢图纸飘然滑落,轻轻覆盖在宇文弘蜷缩的膝盖上。

“带走。”狄仁杰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严加看管。案卷、证物,即刻呈报陛下。”

“是!”李元芳肃然应命,挥手示意差役上前。

差役们动作利落地将瘫软如泥、仍在不停呜咽颤抖的宇文弘架了起来。他的乌纱帽歪斜掉落,花白的头发散乱,昔日圆融精明的工部侍郎,此刻只是一个被自身心魔彻底摧毁的可怜虫。

当宇文弘被架着,拖过狄仁杰身边时,他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睛似乎无意识地扫过狄仁杰的脸,喉咙里又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嗬嗬声,随即更深地垂下了头,任由差役拖向库房外沉沉的夜色。

库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灯火跳动。李元芳拾起地上那张飘落的素绢图纸,小心地卷好。他看着狄仁杰沉默凝立的背影,低声道:“阁老,此案…算是了结了?”

狄仁杰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高耸至顶、沉默如山的巨大架阁,那上面存放着无数智慧的结晶,也尘封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血泪。

“了结?”狄仁杰的声音很轻,像是对李元芳说,又像是自语,“元芳,你看这百工坊,汇聚了人间多少巧思妙想?本为利民,本为增彩。”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旁边一架阁上积着薄尘的卷宗边缘,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然则,匠心若被执念所噬…”狄仁杰的目光落回宇文弘消失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更远的东西,“那最精妙的齿轮咬合,便不再是推动时辰流转的韵律,而是…绞碎性命的利齿。”

他收回手,负于身后,挺直了脊背,眼中那抹沉重的悲悯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坚毅的清明。

“走吧。”狄仁杰转身,青衫在库房摇曳的灯火下拂动,向着玄铁库门外那片沉沉的夜色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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