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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香积寺。

夜已深沉,白日里缭绕的香火气早已被更深重的寂静所取代。白日里肃穆庄严的殿堂楼阁,此刻在浓稠的墨色里只剩下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宛如蛰伏的巨兽。唯有大雄宝殿深处,一点烛火在无边黑暗中顽固地跳跃着,将供奉在中央那尊丈六铜佛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投射在森冷的墙壁与梁柱之上,如同某种无声的、不祥的图腾。

狄仁杰便站在这摇曳的光影边缘。他身形挺拔,身着深青色常服,腰间束带紧勒,一丝不苟。跳跃的烛光在他脸上勾勒出深刻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铜佛的面庞。大理寺少卿的威仪与凝重,在这深夜古刹的幽寂里,沉淀得愈发迫人。

铜佛低垂的眼睑下方,两道湿漉漉的、反着幽光的泪痕,自眼角蜿蜒而下,清晰地刻在冰冷的金属表面,一直延伸到佛龛的底座边缘,汇聚成两小滩在烛光下微微发亮的水渍。

七天。整整七夜,子时三刻,这尊据说是前朝巧匠呕心沥血、以整块铜料精心铸造,象征大慈大悲、无悲无喜的佛陀金身,都会准时淌下这温热而诡异的泪水。消息如同瘟疫般在长安坊间蔓延,发酵成足以撕裂人心的恐慌。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人不在议论这亘古未闻的“佛泣”异象。流言喧嚣尘上,最终指向一个令人胆寒的结论——此乃上天震怒,佛祖悲悯众生却无力回天的凶兆!若不及时平息神佛之怒,必有倾覆之灾降临长安!

这汹涌的恐慌浪潮,最终拍击到了天子案头。圣谕简短而沉重,将破解这诡异谜团的重担,沉沉压在了狄仁杰肩上。

“大人,”低沉而带着警惕的声音自身侧响起。李元芳,这位狄仁杰最得力的护卫,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他身形矫健,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正警惕地扫视着大殿幽深的各个角落,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佩刀柄上,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黑暗中可能扑出的任何威胁。“子时三刻,快到了。”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两道泪痕上,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看穿。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油脂,唯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以及三人(包括角落里肃立的住持圆觉法师)极力压抑的呼吸声,在这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回荡。

时间在无声中悄然滑过。殿外,夜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万籁俱寂。

陡然间——

“嗒。”

一声极轻微、极清晰的水滴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死寂。如同石子投入镜湖,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狄仁杰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猛地抬头。只见铜佛那悲悯低垂的眼角,一滴新的、饱满的泪珠,正缓缓凝聚成形。在烛光的映照下,那泪珠晶莹剔透,反射着脆弱而诡异的光泽。它颤巍巍地悬挂了片刻,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量,终于不堪重负,沿着早已存在的湿润轨迹,“嗒”地一声,坠落下来,精准地砸在佛龛底座边缘那小小的水洼里,溅起几不可见的细小水花。

几乎是同时,狄仁杰动了。他一步上前,动作迅捷却不失沉稳,右手食指毫不犹豫地探出,精准地按向佛像脸颊上那道还未来得及完全干涸的泪痕。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狄仁杰的眉头瞬间锁紧。

温的!

那泪痕并非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而是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属于活物的体温!这绝非冰冷的铜像该有的温度!

“住持。”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因那滴泪而再次凝固的空气。他并未收回手指,反而沿着泪痕的轨迹,缓缓向下移动,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泪痕流过之处那细微的、不同于周围铜质的色泽变化。

“贫僧在。”圆觉法师,这位须眉皆白的老僧,脸上交织着深深的忧虑与敬畏,闻声连忙躬身回应。

“这‘佛泪’,每日皆是子时三刻准时落下?”狄仁杰追问,指尖已然滑至泪痕末端,停在了佛龛底座与佛像莲座相接的边缘。

“千真万确,狄大人。”圆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七日来,分毫不差。贫僧与众弟子皆亲眼所见,不敢有半句虚言。且……”他犹豫了一下,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且那泪水,似有微温。”

狄仁杰的目光,此刻已完全聚焦在佛像莲座与下方厚重佛龛底座的接缝处。那是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若非他心细如发,又刻意寻找,几乎难以察觉。缝隙边缘的铜质,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深一些,像是被什么液体长期浸润过。

他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巧的、薄如柳叶的铜质工具——那是他随身携带用于勘验的“探隙针”。他屏住呼吸,将探隙针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细微的缝隙之中。

针尖进入得异常顺利,缝隙的深度超出了他的预料。更令狄仁杰心头一震的是,当探隙针深入约半寸时,指尖传来一种空荡的回馈感——下方是空的!并非实心的铜座!

这个发现,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某个模糊的猜测。他稳住心神,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旋,试图用探隙针感受缝隙内部的边缘轮廓。就在针尖轻轻划过某个位置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沉闷、带着痛苦意味的震动,仿佛从铜佛厚重的腹腔深处传来,又像是从脚下的佛龛底座内部渗出!那震动极其微弱,若非大殿死寂,狄仁杰精神高度集中,几乎无法捕捉。它转瞬即逝,如同幻觉。

狄仁杰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身旁的李元芳。李元芳显然也捕捉到了那诡异的震动,他眼中精光暴射,手已瞬间从刀柄移开,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暗器囊上,身体微弓,蓄势待发,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切割着大殿的每一个黑暗角落。空气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猎豹般的警觉。

狄仁杰缓缓站起身,脸色凝重如铁。他没有立刻回答李元芳,而是转向一旁同样被那异响惊得脸色发白、身体微颤的圆觉住持,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住持,烦请即刻取撬棍来。轻便结实者为上。”

“撬…撬棍?”圆觉住持显然被这个要求惊呆了,苍老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解,甚至有一丝本能的抗拒,“狄大人,这…这可是佛祖金身莲台!万万不可轻动啊!惊扰佛祖,罪过……”

“惊扰?”狄仁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击在寂静之中。他伸手指向佛像脸颊上那兀自湿润的泪痕,又指向莲座下那道细微却致命的缝隙,目光灼灼逼人,“这温热的泪,这中空的莲座,这自内而发的异响…住持,此刻惊扰佛祖金身的,恐怕并非我等!”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取撬棍来!一切后果,自有狄某一力承担!”

圆觉住持被狄仁杰话语中的决断与凛然气势所慑,看着那刺目的泪痕,想起七日来的诡异与恐慌,终是颓然一叹,闭上眼,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颤抖着对殿外侍立的小沙弥挥了挥手,声音干涩无力:“去…去取来。”

小沙弥飞奔而去,片刻后,两根精铁打造的短撬棍被颤抖着递到狄仁杰面前。

狄仁杰接过一根,将另一根递给李元芳,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再次蹲下身,将撬棍薄而坚固的尖端,稳稳地、精准地楔入那道细微的缝隙之中。李元芳则默契地在他指示的位置,将另一根撬棍插入。

“起!”狄仁杰低喝一声。

两人同时发力,手臂肌肉贲张,力量灌注于撬棍之上。精铁与古老的铜器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沉重的铜质莲座边缘,在巨大的力量下,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抬升!

缝隙在扩大!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陈腐、尘埃、微弱血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动物巢穴般浊重的气息,猛地从那逐渐张开的黑暗缝隙中喷涌而出!这股气味浓烈而怪异,瞬间弥漫开来,让近在咫尺的圆觉住持脸色剧变,捂着口鼻踉跄后退一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撬开的缝隙已有寸许宽。狄仁杰立刻示意李元芳稳住撬棍,自己则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将脸凑近那道散发着恶浊气息的黑暗豁口,凝神向内望去。

大殿内烛火昏黄,摇曳不定。光线勉强透入缝隙深处,勾勒出一个极其狭小、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间轮廓。就在那污浊与黑暗的深处,狄仁杰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因极度惊恐而睁大到极限的眼睛!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在微弱光线的刺激下剧烈收缩,如同濒死小兽。这双眼睛嵌在一张极其苍白、瘦削、沾满污垢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人形。那眼神中充斥着无法言喻的绝望、痛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哀求,死死地、直勾勾地透过缝隙,迎上了狄仁杰的目光!

饶是狄仁杰见惯人间惨剧、奇诡大案,此刻心脏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这莲座之下,佛像腹中,竟囚禁着一个活人!

“里面有人!”狄仁杰的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他猛地抬头,厉声喝道:“快!加力!撬开它!”

李元芳闻令,双目圆睁,低吼一声,全身力量瞬间爆发。两根撬棍在巨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沉重的铜质莲座在令人心悸的金属扭曲声中,被硬生生撬起更大的一片!

“哐当!”

一声沉重的闷响,一块约莫两尺见方、异常厚重的铜板被彻底掀开,重重地砸落在大殿光洁的青石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一个极其狭窄、如同竖井般的囚笼,赤裸裸地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之下。恶浊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

囚笼底部,蜷缩着一个瘦小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那人衣衫褴褛,污秽不堪,手脚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身体因长久的禁锢和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而剧烈地颤抖着。一头沾满污垢的枯发下,那张脸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正是狄仁杰方才看到的那张脸!她似乎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嘶哑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死死地盯着上方突然出现的光明和那些俯视她的人影。

“救人!”狄仁杰毫不犹豫,一边下令,一边已探身向下伸出手去。李元芳反应更快,身形一晃,如同灵猿般敏捷地直接跃入那狭窄的囚笼之中,动作迅捷而小心地开始割断女子手脚上的绳索。

就在这时——

“当——!”

一声洪亮、急促到近乎凄厉的钟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香积寺后院的夜空!钟声激越,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意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在寂静的寺院中反复回荡、冲撞!

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狄仁杰猛地直起身,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钟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寺院西北角的钟楼!几乎在钟声响起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大殿门外幽暗的回廊下,一道灰色的、极其熟悉的身影如同受惊的鬼魅,正朝着钟楼方向疾奔而去!

是那个每日负责撞钟的哑女!

她此刻奔跑的姿态,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畏缩迟缓?那是一种亡命奔逃般的姿态!

“元芳!看住此处!保护人证!”狄仁杰语速快如疾风,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朝着殿外那道疾奔的灰影急追而去!深青色的袍袖在疾奔中带起猎猎风声。

李元芳正将几乎虚脱的女子从囚笼中托出,闻言只来得及应一声:“是!大人小心!”便见狄仁杰的身影已消失在殿门外的黑暗之中。

夜风扑面,带着初夏的微热和寺院特有的草木气息。狄仁杰将速度提到极致,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道在廊柱阴影间急速穿梭的灰影。哑女对寺中路径熟悉无比,身形又异常灵活,几个转折,已冲向后院通往钟楼的那条偏僻小径。

钟声还在疯狂地、一下紧似一下地敲击着,在夜色中制造着令人心慌意乱的噪音。

就在哑女的身影即将没入钟楼下方那片更浓重的黑暗时,狄仁杰距离她已不足十步!他甚至能看清她因奔跑而剧烈起伏的肩背,以及那头枯草般飞扬的乱发。

“站住!”狄仁杰一声断喝,声若洪钟,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试图震慑对方。

然而,那哑女非但没有停步,反而爆发出更快的速度,猛地扑向钟楼那扇虚掩的沉重木门!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凭空凝聚的幽魂,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钟楼门前的石阶之上!

那人身着明黄色的僧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醒目。面容清癯,宝相庄严,赫然正是白日里断言“佛泣”为大凶之兆、需以童男童女祭祀平息佛怒的高僧——玄镜法师!

玄镜法师的出现,时机拿捏得极其精准,正好挡在了亡命奔逃的哑女与钟楼大门之间。他脸上没有一丝惊惶,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光芒,静静地注视着冲撞而来的哑女。

哑女的脚步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颈。她猛地抬头,望向拦在身前的玄镜法师,那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不是获救的欣喜,而是如同见到地狱恶鬼般的、更深更沉的绝望!她枯瘦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呃…呃…”声,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纯粹的、灭顶的恐惧!

玄镜法师的目光淡淡扫过哑女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讽。随即,他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明黄僧袖垂落,露出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那只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缓缓地、坚定地按在了哑女剧烈起伏的、瘦骨嶙峋的肩头。

这个动作看似安抚,却更像一种宣告所有权的压制。

“阿弥陀佛。”玄镜法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尚未完全消散的钟声余韵,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冷的平静,回荡在狭窄的小径上,“孽障惊扰,冲撞贵客,法师勿怪。”他的目光越过浑身僵硬的哑女,落在了已追至近前、气息微促但眼神锐利如刀的狄仁杰身上。

“法师?”狄仁杰在距离两人三步之外稳稳站定,目光如探照灯般在玄镜法师那只按在哑女肩头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扫过哑女那张绝望到失语的脸,最后牢牢锁住玄镜法师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睛。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压力,“深更半夜,法师不在禅房清修,却在此处拦下这敲钟之人,倒是巧得很。”

玄镜法师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仿佛真的在为哑女的“疯癫”感到痛心:“贫僧夜课方毕,忽闻钟楼异响,恐有变故,特来查看。不想竟是这疯癫哑女又在妄为,惊扰了狄大人查案,实在罪过。”他按在哑女肩头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此女天生聋哑,心智不全,时常有癫狂之举,寺中上下皆知。今夜想必又是旧疾发作,妄动钟杵,扰了大人清净。贫僧这就命人将其带回严加看管。”

说着,他手上微微用力,便要强行将哑女带离。

“心智不全?癫狂之举?”狄仁杰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玄镜法师,“大雄宝殿莲座之下囚人铁证已现!此女不顾一切敲响警钟,引本官来此,法师一句‘疯癫’,就想将这天大的干系轻轻揭过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质问,“你手中这‘疯癫哑女’,与那佛像腹中囚禁之人,究竟是何关系?!”

“佛像腹中囚人?”玄镜法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巨大的震惊,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绝伦的谎言。那震惊之色如此真切,甚至让他按在哑女肩头的手都下意识地松了一瞬。他失声道:“这…这绝无可能!狄大人,您……”

就在玄镜法师心神剧震、失声否认的刹那——

一直在他掌控下剧烈颤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哑女,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骤然被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燃烧的疯狂所取代!她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体猛地一拧,如同滑溜的泥鳅,竟硬生生挣脱了玄镜法师那瞬间松懈的手掌!

她甚至没有看狄仁杰一眼,更没有去看玄镜法师那张因惊怒而瞬间扭曲的脸。她的全部意志,似乎都凝聚在了那扇近在咫尺的钟楼大门之上!

“砰!”

哑女用尽全身的力气,瘦小的身体狠狠撞在沉重的木门上!门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向内敞开一道缝隙。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进了门内那片更深的黑暗之中!

“拦住她!”玄镜法师的惊怒厉喝几乎与哑女撞门的声音同时响起!他脸上那宝相庄严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眼中瞬间涌起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狂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复杂神色。

狄仁杰反应更快!在哑女挣脱的瞬间,他已如影随形般扑出!玄镜法师的厉喝声还未落下,狄仁杰的身影已紧随哑女之后,闪电般掠入了那扇洞开的钟楼大门!

钟楼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幽深空旷。巨大的铜钟悬挂在中央梁木之上,如同沉默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灰尘和铜锈混合的陈旧气味。仅有的一盏长明油灯在角落里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巨大铜钟和盘旋木梯的轮廓。

哑女并未跑向木梯。她冲入钟楼后,目标极其明确,径直扑向铜钟下方角落里一堆不起眼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杂物——那似乎是以前更换下来的破旧蒲团、褪色的经幡和一些废弃的木料。

狄仁杰紧随其后冲入,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哑女的动向。就在他距离哑女还有数步之遥时,哑女已扑到那堆杂物前,枯瘦的双手以一种近乎癫狂的速度,拼命地扒拉着那些肮脏的破布和朽木!

灰尘被猛烈地扬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形成一片迷蒙的雾障。

“咳咳…”哑女被灰尘呛得剧烈咳嗽,动作却丝毫不停,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终于!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被破旧经幡层层包裹、深埋在杂物最底下的硬物!那东西不大,入手冰冷坚硬。

哑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不顾一切地抓住它,猛地将其从杂物堆里拽了出来!她甚至来不及拂去上面的灰尘,便紧紧攥在手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那紧攥着东西的拳头死死护在胸前,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和浓得化不开的哀求,死死地望向追至眼前的狄仁杰!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喘息,整个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狄仁杰在她身前两步处稳稳停住,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她紧握的拳头。他没有再贸然上前,只是沉声道:“你手中之物,可是关键?”

哑女拼命地点头,枯草般的头发随之晃动,眼中哀求之色更浓。她试图张开嘴,却依旧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气音,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泪水瞬间涌满了眼眶。

就在这时——

“孽障!还敢在此装神弄鬼!”一声饱含惊怒的厉喝自门口传来!玄镜法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他脸色铁青,宝相荡然无存,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机!他一步踏入钟楼,宽大的明黄僧袖无风自动,右手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竟不管不顾,直直抓向背靠墙壁、手护证物的哑女咽喉!这一抓,狠辣迅疾,显然是要杀人灭口!

“放肆!”狄仁杰勃然变色!他万万没想到玄镜竟敢当着自己的面悍然行凶!怒喝声中,狄仁杰身形急进,左手如电探出,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向玄镜法师抓向哑女的那只手腕脉门!同时右臂横栏,格向对方另一只可能袭来的手臂。这一下,攻守兼备,迅若雷霆!

然而,玄镜法师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与决绝,面对狄仁杰的擒拿,他竟不闪不避,手腕一翻,化爪为掌,五指张开,猛地拍向狄仁杰格挡而来的右臂!掌风呼啸,竟隐含金石之音!同时,他抓向哑女咽喉的那只手去势不变,只是速度更快,指尖几乎已触及哑女因惊恐而绷紧的皮肤!

“呃!”哑女绝望地闭上眼,等待那致命的一击。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细微却凌厉到极点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自钟楼入口上方幽暗的木梁阴影处骤然响起!

一枚细小的、闪着幽蓝寒光的菱形飞镖,如同来自幽冥的死亡邀请,撕裂空气,目标并非玄镜法师,也非哑女,而是——哑女那只紧握着证物、死死护在胸前的手腕!

这偷袭来得太过阴毒,太过刁钻!时机更是拿捏在玄镜强攻、狄仁杰全力格挡、哑女闭目待死、三方气机牵引纠缠的绝杀瞬间!

狄仁杰眼角余光瞥见那抹幽蓝寒光,心中警兆狂鸣!他格挡玄镜的手臂猛地向上一抬,试图用袍袖去卷那枚飞镖,同时扣向玄镜脉门的左手骤然加力,试图将其带偏!

但,迟了半步!

玄镜法师也察觉到了飞镖,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非但没有趁机攻击狄仁杰,反而借着狄仁杰左手加力扣压之势,身体极其诡异地顺势向侧面一旋!

“噗!”

一声轻响,伴随着哑女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那枚幽蓝的飞镖,没能射中哑女的手腕,却因玄镜这诡异的一旋,狄仁杰的格挡与玄镜身体的遮挡形成的微妙角度变化,深深地、狠狠地扎进了哑女护在胸前的右臂肩窝处!

鲜血瞬间染红了哑女破旧的灰色僧衣!

巨大的冲击力和剧痛,让哑女紧握的拳头猛地一松!

一个东西,从她无力张开的手掌中跌落出来,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叮铃”一声,清脆地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铜铃。

铃身布满绿锈,样式古旧。系着铃铛的红绳早已褪色朽烂,断成几截。铃铛内部的小舌似乎也卡住了,落在地上只发出一声闷响,并未如常清脆鸣响。

哑女的身体顺着墙壁软软滑倒,肩窝处的伤口汩汩冒着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灰尘。她看着地上那个滚落的铜铃,眼中最后一丝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充满了无尽的不甘与绝望。

玄镜法师一击落空(他本意也并非真要在狄仁杰面前杀人),又见哑女中镖,证物落地,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阴狠,毫不犹豫地抽身后退,就想趁乱遁走!

“哪里走!”狄仁杰怒喝如雷!他岂容这罪魁祸首逃脱?方才玄镜那诡异的一旋,看似被自己带偏,实则精妙地利用了角度,让飞镖射中了哑女!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狄仁杰左手化扣为抓,五指如铁钳,死死扣住玄镜法师欲要抽回的手腕!同时右脚闪电般踢出,直取对方下盘膝弯!这一抓一踢,配合得天衣无缝,势大力沉,务求一招制敌!

玄镜法师手腕被制,眼中戾气大盛!他竟不闪避狄仁杰踢向下盘的腿,被扣住的左臂猛地一沉一绞,手臂肌肉如同钢丝般瞬间绞紧,一股阴柔却沛然莫御的巨力猛然爆发,试图震开狄仁杰的铁指!同时,他空着的右掌并指如刀,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辣无比地直插狄仁杰的肋下!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嘭!” “啪!”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爆开!

狄仁杰扣住玄镜手腕的五指,如同扣在了一块急速旋转、滑不留手的精钢之上!对方手臂肌肉诡异的绞缠之力瞬间爆发,竟真的将狄仁杰的手指硬生生震开!指尖传来一阵酸麻!

而狄仁杰踢向对方膝弯的那一脚,玄镜虽未能完全避开,却在最后关头提膝硬撞!腿骨与膝盖猛烈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肉闷响!

玄镜闷哼一声,身体一个趔趄,下盘不稳。

但狄仁杰同样不好受!他震开对方手腕的手指酸麻未消,肋下要害已暴露在对方那毒蛇吐信般的指刀之下!寒气瞬间刺骨!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一线的瞬间——

“贼子敢尔!”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在钟楼门口炸响!一道黑色的身影带着狂暴的劲风,如同出闸的猛虎,轰然撞入战团!

是李元芳!

他安置好佛像腹中救出的女子,循着打斗声和狄仁杰之前的指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钟楼!恰在此千钧一发之际!

李元芳根本无需看清局势,狄仁杰遇险便是他唯一的指令!他人在半空,腰间佩刀已如一道雪亮闪电,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气势,凌空劈向玄镜法师插向狄仁杰肋下的那条手臂!刀光如匹练,杀气凛冽!

这一刀,快!准!狠!时机更是妙到毫巅!

玄镜法师若执意插下那一指,他的整条手臂必被李元芳这含怒一刀齐肩斩断!

死亡的威胁如同冰水浇头!玄镜法师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骇!他插向狄仁杰肋下的指刀硬生生顿住,插到一半的手臂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回缩!身体更是借着之前被狄仁杰踢得趔趄的势头,拼命向后翻滚!

“嗤啦!”

锋利的刀锋擦着玄镜法师缩回的僧衣袖口掠过,将一大幅明黄色的僧衣连同内衬瞬间撕裂!破碎的布片如同黄蝶般飘落。

李元芳一刀逼退强敌,魁梧的身躯已稳稳落在狄仁杰身侧,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铁塔,横刀当胸,怒视着狼狈翻滚后勉强站稳的玄镜法师,虎目之中怒火熊熊燃烧:“大人!您没事吧?”

“无妨!”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压下肋下被指风刺中的隐隐作痛和手腕的酸麻,目光如寒冰般锁定数步之外、僧衣破碎、气息微乱却依旧眼神阴鸷的玄镜法师。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交锋,对方展现出的诡异武功和狠辣心性,绝非寻常僧人!

“玄镜法师,”狄仁杰的声音冰冷,一字一顿,在这空旷的钟楼里回荡,“好身手!好算计!好狠毒的心肠!”他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血流不止的哑女,又指向角落里那个从佛像腹中救出、此刻被李元芳安置在墙边、同样虚弱昏迷的女子,“事已至此,你还要用这身僧袍,继续演下去吗?”

玄镜法师站直身体,破碎的僧衣挂在身上,显得有些狼狈。他脸上惊怒未消,但更多的是被揭穿后的阴沉。他扫了一眼地上两个昏迷的女子,尤其是哑女身边那个沾满灰尘的铜铃,嘴角忽然扯起一个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演?”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高僧的平和空灵,而是变得沙哑、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在钟楼的空旷中激起冰冷的回音,“狄仁杰,你懂什么?”

他缓缓抬起手,在狄仁杰和李元芳警惕的目光注视下,伸向自己的下颌边缘。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接缝。

“你以为,囚在佛腹中的是谁?”他手指用力,猛地向上一揭!

“嗤啦——”

一声如同撕裂皮革般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张薄如蝉翼、制作精良得近乎完美的人皮面具,被硬生生从“玄镜法师”的脸上揭了下来!面具之下,露出的并非想象中狰狞可怖的面容,而是一张脸!

一张与地上昏迷的哑女,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一样的眉眼轮廓,一样的鼻梁嘴唇!唯一不同的是,这张脸更苍白一些,眼神更阴鸷、更冰冷,如同淬毒的寒冰,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病态的狂热!那是一种长期压抑后彻底爆发的疯狂!

“她?!”李元芳失声惊呼,握刀的手都因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而微微一顿。他难以置信地看看地上昏迷的哑女,又看看眼前这张如同复刻般的脸。

狄仁杰的瞳孔也是骤然收缩!虽然心中早有诸多猜测,但亲眼看到这“双生换脸”的诡谲一幕,依旧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他瞬间明白了许多——为何哑女能准确敲响警钟,为何她不顾一切要拿到铜铃,为何她对“玄镜”如此恐惧!

“不错,是我。”撕下面具的女子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沙哑刺耳的腔调,却不再掩饰其女性特质。她随手将那张价值不菲的人皮面具扔在地上,如同丢弃垃圾。她看着地上昏迷的哑女,眼中没有丝毫姐妹之情,只有浓烈的憎恨和一种…病态的得意。

“囚在佛腹里的,是我的好妹妹,素影。”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拂过自己那张与哑女(素影)几乎无二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迷恋,“而我,玄镜?不,我才是素影的姐姐,玄镜早就死了!我才是玄镜!不…我是玄镜和素影的结合体!我是完美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

“为什么?”狄仁杰的声音沉凝如铁,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刺穿这疯狂背后的逻辑,“就为了取代她,占据这香积寺高僧之位?值得你用如此灭绝人性的手段,囚禁折磨自己的亲妹妹整整七年?”他指了指地上那个小小的铜铃,“这铜铃,想必就是当年囚禁之夜,素影挣扎时遗落的证物吧?哑女…不,素影她拼命想拿到它,就是为了指认你!”

“取代?占据?”假玄镜(真姐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笑得前仰后合,破碎的明黄僧衣随之抖动,“狄仁杰!你太浅薄了!你以为我在乎这区区香积寺的虚名?!”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瞬间布满阴云,眼中闪烁着狂热的、近乎邪异的光芒:“我在乎的是命!是活下去的命!”

她猛地指向地上昏迷的妹妹素影,指尖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是她!是这个天生的灾星!是她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们本是双生,命理相连!幼时一场大病,本该是她死!可那该死的游方妖道,竟说什么她命格奇异,能借命延寿!爹娘信了他的鬼话,用我的生机去滋养她!结果呢?我变得体弱多病,奄奄一息!她却活蹦乱跳,还装聋作哑,博取同情!”她的声音充满了扭曲的怨毒,“凭什么?!凭什么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命?!凭什么她可以活在阳光里,而我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等死?!”

“所以你就杀了真正的玄镜法师,剥下他的面皮,伪装成他?”狄仁杰冷冷接口,心中已然勾勒出那血腥的起点。

“那个老东西?”假玄镜(姐姐)脸上露出不屑的狞笑,“他识破了我的伪装,还想用佛法来‘度化’我?笑话!他挡了我的路,就该死!”她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快意,“七年前那个雨夜,就像今夜一样…我把他埋在了钟楼后面的老槐树下,用他的脸,开始了我的新生!至于这个贱人…”她再次指向素影,咬牙切齿,“我本想一刀杀了她干净!可那妖道留下的换命邪术…必须她活着!活生生地替我承受那些本该由我承受的病痛灾厄!让她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让她也活在不见天日的囚笼里!”

她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一步步逼近昏迷的素影:“这七年来,我才是玄镜!我享受着信徒的膜拜,手握寺院的权柄!而她,只能像蛆虫一样躲在佛像的肚子里!每天子时,我用银针刺穴,逼她流泪,让她那点可怜的痛苦和恐惧,变成世人眼中的‘佛泣’!多么完美的讽刺!多么精妙的布局!只有让她活着受苦,我的命格才能稳固!我的生机才能延续!狄仁杰!你懂什么?!你凭什么来破坏这一切?!”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和怨毒而扭曲变形,在空旷的钟楼里尖啸回荡,如同夜枭啼哭。

就在她状若疯狂地嘶吼,心神完全被那扭曲的恨意占据的瞬间——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铜铃声,突兀地响起。

声音的来源,并非地上那个沾满灰尘、铃舌卡住的旧铜铃。

而是——狄仁杰的手中!

只见狄仁杰缓缓抬起右手,他的拇指和食指间,正捏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巧的古旧铜铃!这枚铜铃看起来同样布满岁月痕迹,但铃身相对干净些,最关键的是,它的铃舌完好无损!

方才那一声清脆的“叮铃”,正是狄仁杰轻轻晃动它发出的!

这铃声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

地上,昏迷中的素影(哑女),在听到这清脆铃声的刹那,瘦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她那紧闭的眼睑之下,眼球开始剧烈地转动!仿佛这铃声穿透了深沉的昏迷,直抵她灵魂深处最痛苦的记忆!

而站在狄仁杰对面,正歇斯底里陷入疯狂回忆的假玄镜(姐姐),在听到铃声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她脸上那疯狂怨毒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深埋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慌!她的瞳孔骤然放大,死死地盯着狄仁杰手中那枚微微晃动的铜铃,身体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量,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这…这不可能!”她失声尖叫,声音尖锐得变了调,“那对铃…她那只…明明已经……”

“明明已经在七年前那个雨夜,随着你囚禁她时她的挣扎,掉落在地,被雨水和污泥掩埋了,是吗?”狄仁杰的声音平稳得如同结冰的湖面,他捏着铜铃,向前一步,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剑,直刺对方骤然失色的眼睛,“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惜,你忘了,或者说,你根本不屑于去记——你囚禁她、折磨她的那个雨夜,并非只有你们两人在场。”

他再次轻轻晃动了一下手中的铜铃。“叮铃……”清脆的铃声在死寂的钟楼里回荡,如同敲击在灵魂上的丧钟。

“这枚铃铛,是在真正的玄镜法师遇害现场附近,一棵老槐树的根系缝隙里找到的。”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冰冷力量,“它被卡得很深,沾满了泥土,若非本官命人掘开法师埋骨处仔细搜寻,几乎难以发现。铃铛上,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属于孩童的血迹。”

狄仁杰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锁住假玄镜(姐姐)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恐慌而扭曲的脸:“七年前那个雨夜,你杀害玄镜,囚禁胞妹。素影挣扎时,她身上这对从小佩戴、象征双生羁绊的铜铃,一只掉落在那片泥泞里(他指了指地上哑女身边那只),另一只,却被仓惶挣扎的她,无意识地勾挂在了老槐树的树根缝隙中,沾着泥,也沾着她挣扎时被树枝划破手臂流下的血!”

他再次举起那枚染血的铜铃,铃声虽轻,却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对方的心防之上:“你囚禁她时,可曾听见这另一只铜铃,从她腕间挣脱,跌落泥泞树根时…那绝望的声响?”

“不…不…你胡说!你骗我!”假玄镜(姐姐)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眼中的疯狂被巨大的恐慌撕裂。她猛地抱住了头,仿佛那清脆的铃声变成了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刺穿着她精心构筑了七年的疯狂堡垒,将那个雨夜她刻意遗忘的、属于另一个弱小灵魂的绝望声响,强行灌了进来!

“没有!我没有听到!什么铃铛!我不知道!”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声音破碎不堪,如同困兽最后的哀鸣。她一步步踉跄后退,背脊重重撞在身后悬挂铜钟的巨大木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死死地盯着狄仁杰手中那枚仿佛带着诅咒的铜铃,又猛地看向地上昏迷的妹妹,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彻底淹没,只剩下无尽的混乱、被揭穿的恐惧和彻底崩塌的疯狂。

“闭嘴!都给我闭嘴!”她狂乱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那无形的铃声和狄仁杰洞穿一切的目光,“是我的!这命是我的!这身体是我的!这香积寺也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夺走!谁也别想!”她猛地转身,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钟楼那盘旋而上的狭窄木梯!

她要逃!逃向高处!逃离这铃声!逃离这真相!逃离这让她窒息的地面!

“站住!”李元芳怒吼一声,提刀就要追。

“元芳!”狄仁杰却猛地抬手拦住了他,眼神凝重如铁,“让她去!上面是绝路!”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疯狂冲向楼梯的破碎明黄身影,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结局的冰冷悲悯。

假玄镜(姐姐)的尖叫和木梯被疯狂踩踏发出的“嘎吱”呻吟混杂在一起,刺耳地回荡着。她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破碎的僧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招魂的幡。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楼梯拐角上方更浓重的黑暗里。

“咚!”

一声沉重的闷响从高处传来,紧接着是木头断裂的“咔嚓”声!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充满极致恐惧和不甘的惨嚎,陡然从钟楼最高处的悬钟平台爆发出来!那声音短促而尖锐,如同被利刃瞬间割断了喉咙,划破夜空,然后…戛然而止!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了钟楼。

只有夜风穿过高处的钟楼窗口,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片刻之后,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方传来。负责封锁外围、听到动静赶来的大理寺差役出现在楼梯口,脸色发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向下方禀报:“禀…禀大人!那妖人…攀爬悬钟木架,欲从窗口逃窜…脚下腐朽横木断裂…坠…坠楼…已气绝!”

狄仁杰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枚小小的、染着陈旧血迹的铜铃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蕴含的情绪太过复杂,像是一声叹息凝固在了空气里。

“最精妙的机关,”他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古寺里沉积了千年的尘埃,在这空旷而弥漫着血腥与疯狂余烬的钟楼底层缓缓铺开,“从来都不是铜佛腹中的囚笼,亦非人皮面具的伪装。”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地上昏迷不醒、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妹妹素影,又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楼板,望向那高处已然终结的坠落点。

“而是人心深处,那囚禁了自己也妄图焚毁他人的…执念之狱。”

夜风呜咽,卷着钟楼外零星的尘埃,盘旋着,最终消散在长安城无边无际的墨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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