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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暑气,黏腻得如同浸透了陈年油脂的旧布,沉甸甸地压在朱雀大街上。天光早已大亮,日头悬在东方,将鸿胪寺那标志性的琉璃瓦顶晒得滚烫,刺目的白光肆无忌惮地泼洒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蝉鸣声嘶力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燥热罗网,笼罩着这座接待四方使臣、象征帝国威仪的官署。空气纹丝不动,一丝风也无,唯有这单调而令人窒息的聒噪,是此刻唯一的声响。

突然,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尖叫,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刺穿了这令人昏昏欲睡的闷热蝉鸣,从鸿胪寺深处那座森严的千佛殿方向传来!

“啊——死人啦!死人啦!”

那声音里裹挟的惊怖,瞬间抽干了周遭仅存的活气。在殿外廊下值守的两名鸿胪寺卫兵,身体猛地一僵,原本因酷暑而略显涣散的眼神骤然收缩如针尖,手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刀柄。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煞白的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没有丝毫犹豫,两人同时发力,肩膀狠狠撞向千佛殿那两扇紧闭的、沉重的雕花殿门。

“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庭院里回荡。殿门纹丝不动,显然从内部上了闩。

“开门!里面出什么事了?!” 一名卫兵嘶声高喊,声音因紧张而劈了叉。

殿内死寂无声,仿佛刚才那声尖叫只是幻觉。一股无形的寒意,悄然爬上两名卫兵的脊背,让他们在这蒸笼般的酷暑里,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千佛殿内,光线晦暗。浓烈的、混合着沉水香与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腥气的奇异气味,沉沉地压在鼻端。礼部主客司郎中裴庆安,身着深青色鹘衔瑞草纹的官袍,背对着殿门,以一种近乎朝拜的姿态,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尊巨大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贴金彩塑像前。他的头颅微微低垂,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冥想。

然而,这虔诚的姿态却被一种毛骨悚然的死寂所冻结。他的身体,僵直得如同一段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枯木。

引路的鸿胪寺小吏瘫软在殿门内侧,浑身筛糠般抖着,手指痉挛地指向裴庆安的后背,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就在裴庆安僵硬的官袍后背之后,那尊宝相庄严、金箔璀璨的千手观音像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那并非颜料,而是新鲜、粘稠、尚未完全凝结的血液!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观音像伸展开的数百只大大小小的佛手,每一只摊开的掌心,都用这淋漓的鲜血,清晰地刻着一个歪歪扭扭、却透骨森寒的字——

“贪”!

密密麻麻的“贪”字,如同无数只淌血的眼睛,无声地俯视着僵死的裴庆安,也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整座大殿,瞬间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与死气所吞噬。

“裴……裴大人?!” 撞门的卫兵之一声音发颤,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细碎的东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低头,借着殿门缝隙透入的光线,只见裴庆安僵直垂落在身侧的右手,五指死死地蜷缩着,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在那紧握的拳头缝隙里,一小截黄铜钥匙柄,冷冷地反射着微光——那是这千佛殿唯一一把门锁的钥匙。

卫兵的目光猛地转向身后紧闭的、被他们刚刚撞过的殿门,门栓完好无损地横亘在那里。他又迅速扫视四周高窗,每一扇都紧闭着,窗棂缝隙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一个令人骨髓发凉的认知攫住了他:门窗紧闭,钥匙紧握在死者手中……这殿内,除了死去的裴大人和这个吓瘫的小吏,再无旁人!那观音像上淋漓的“贪”字,是何人所刻?裴大人又是如何……暴毙于此?

“快……快报上官!出大事了!” 另一个卫兵终于从巨大的震骇中找回一丝声音,嘶哑地吼道,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瘫软在地的小吏,望着那满壁血字和僵硬的背影,双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紫宸殿内,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气,几乎无法驱散武曌眉宇间凝聚的雷霆风暴。她猛地将手中那份鸿胪寺卿呈上的、墨迹未干的急报掼在御案之上,沉重的玉镇纸被震得跳了一下。

“混账!” 女皇的声音低沉,却蕴含着足以撕裂金石的怒意,“堂堂礼部郎中,四品命官,暴毙于鸿胪寺千佛重地!背后血书‘贪’字,遍及千手观音?钥匙紧握于死者之手,门窗自内紧锁?呵,好一个天衣无缝的密室!好一个佛前显圣的‘天罚’!” 她凤目含威,凌厉地扫过殿中噤若寒蝉的几位重臣,目光最终落在立于下首、须发皆白却神色沉静的狄仁杰身上,“狄卿!”

狄仁杰闻声,从容出列,躬身:“臣在。”

“此案!” 武后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奇诡非常,骇人听闻!更辱及朝廷体面,亵渎佛门清净!朕只给你三日!三日之内,必要水落石出!揪出这装神弄鬼、祸乱长安的凶徒!否则……”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了殿中每一个人的头顶。

“臣,领旨。” 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深深一揖,“定竭尽所能,查明真相,以慰亡魂,以安圣心。”

沉重的千佛殿门再次被推开时,一股混杂着血腥、沉檀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怪味扑面而来,比之前更为浓烈。大理寺的差役已在殿内各处燃起了牛油大烛,跳跃的烛光将那些密密麻麻的“贪”字血手映照得更加狰狞诡异,也将裴庆安僵坐的背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布满经文的墙壁上。

李元芳按刀立于狄仁杰侧后方,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动静。曾泰则紧跟恩师,脸色有些发白,强忍着不适,迅速铺开验尸格目,提笔准备记录。狄仁杰神色凝重,步履沉稳地走向那具凝固的躯体。

他并未急于触碰尸体,而是先绕着裴庆安和那尊巨大的千手观音像,缓缓踱步,目光如细密的篦子,一寸寸地刮过地面、蒲团、供桌、佛像基座……殿内青砖地面异常洁净,几乎纤尘不染。他走到殿门内侧,目光落在那根粗壮的门闩上,又仔细检查了每一扇高窗的插销,确认其牢固且无任何破坏、撬动痕迹。

最终,狄仁杰在裴庆安僵硬的尸体前停下。他示意曾泰上前,两人小心翼翼地合力,将这具保持着跪坐姿势的躯体缓缓放平在地。尸体硬挺,关节已呈明显的尸僵状态。

狄仁杰俯身,亲自检视。他先是轻轻掰开裴庆安紧握的右手,那枚黄铜钥匙带着死者的体温和汗渍滑落出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拿起钥匙审视片刻,交给曾泰收好。接着,他的目光落在死者的口鼻处,并未发现明显的淤痕或血迹。解开那身深青色的官袍,狄仁杰的动作细致而沉稳。

当官袍褪至腰间,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时,一股淡淡的、奇异的甜香,混杂着血腥味,幽幽散出。狄仁杰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他继续解开中衣,露出了裴庆安的胸膛。

“嘶……” 身旁的曾泰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死者的前胸,赫然呈现三处触目惊心的损伤!

左胸心脏位置,一个极深、极细窄的创口,边缘异常整齐,显然是被一种尖锐、锋利的锥状利器瞬间刺入,直透心脏!创口周围,肌肉组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隐隐发黑的青紫色,向四周微微扩散。

在咽喉下方,锁骨交汇之处,一片铜钱大小的皮肤,颜色深紫近黑,皮下血管网清晰得如同墨笔描画,形成可怖的蛛网状纹路——这是剧毒侵入、迅速扩散的典型迹象!

而当狄仁杰的手,带着薄薄的素绢手套,轻轻托起死者后脑,检查其颈部时,他的动作顿住了。手指在颈椎部位缓缓按压、摸索,眉头渐渐锁紧。他示意曾泰近前,手指点在死者后颈第三、第四椎骨的位置。

“曾泰,你摸此处。” 狄仁杰的声音低沉。

曾泰依言,带着敬畏小心地探手触摸,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恩师……此处椎骨……碎裂了?” 他指尖感受到的,是骨头结构异常、失去支撑的可怕触感。

“不错,” 狄仁杰收回手,目光如电,缓缓扫过这三处致命伤——心口利刃贯穿、咽喉剧毒侵蚀、后颈椎骨粉碎。“一刀,一毒,一重手碎骨。凶器不同,手法迥异。然而……”

他直起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佛殿:

“凶手,却只一人!”

李元芳按在刀柄上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发白。曾泰执笔的手猛地一颤,墨点滴落在素白的验尸格目上,晕开一团黑迹。满殿的差役,更是屏住了呼吸,连烛火的噼啪声都仿佛消失了。

狄仁杰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尊巨大的千手观音,那数百只淌血的佛手,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怨毒。他缓步靠近佛像基座,俯下身,目光如炬,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细细搜寻。忽然,他的指尖在靠近佛像莲花座阴影处的地面捻起一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粉末。

“青金石?” 狄仁杰喃喃自语,将粉末凑近鼻端,只有石粉的微尘气,并无血腥或异香。他小心地用素纸包好。接着,他的目光被莲花座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那里,静静地躺着半块被啃咬过的胡饼。饼身粗糙,烤得焦黄,散发出淡淡的芝麻和麦粉混合的香气,正是刚才在尸体旁嗅到的那股甜香来源。饼的断口很新,像是被匆忙丢弃。

狄仁杰蹲下身,并未直接用手去碰,而是用镊子小心地夹起这半块胡饼,凑近细看。饼的质地、上面的芝麻粒……他眼神微微一凝。在饼身靠近咬痕的边缘,沾染着几点极细微的、同样幽蓝色的粉末——青金石粉!

“元芳,” 狄仁杰唤道,声音沉稳,“速查!昨日至今,何人最后见过裴郎中?尤其是,何人可能与他一同进入过此殿?殿内日常洒扫、供奉香火的又是何人?特别是……” 他目光落在那半块胡饼上,“留意与胡商、胡饼有关之人!”

“是!大人!” 李元芳抱拳领命,身影如风,瞬间消失在殿门外。

狄仁杰起身,踱到那尊巨大的千手观音像前,仰头凝视着那无数淌血的“贪”字。血迹早已半凝,呈现出暗红色,在金色的佛手上显得格外刺目。他看得很仔细,目光从一只佛手移到另一只佛手,仿佛在阅读一篇用血写成的经文。殿内只余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狄仁杰沉稳的脚步声。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带着奇特的回响:“曾泰,你看这些血字,有何感觉?”

曾泰正埋头记录验尸所见,闻言连忙抬头,顺着恩师的目光看去。那些“贪”字,笔画扭曲,大小不一,刻在形态各异的佛手之上,显得混乱而充满戾气。他斟酌着词句:“恩师,学生观之……笔触狂乱,似饱含怨恨愤懑之意?凶手刻字时,心绪必是激荡难平。”

狄仁杰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些血字上,手指虚点着其中几只位置较高的佛手:“笔触虽显用力不均,姿态扭曲,但你看这些字的结构转折,尤其是高处这些,其起笔、收锋,甚至笔画的连贯性……过于‘工整’了。绝非在仓促、激愤或黑暗中慌乱刻就。倒像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倒像是,有人从容不迫,甚至可能借助了某种……‘工具’,在充足的光照下,花费了不少时间,才一一刻完这数百‘贪’字!绝非仓促间所为。”

曾泰闻言,再次凝神细看,越看越觉得恩师所言切中要害,那些血字在混乱的表象下,确实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秩序”。他心中寒意陡升:“这……凶手在殿内停留如此之久?可门窗皆锁,钥匙在裴大人手中,他是如何……”

狄仁杰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那尊千手观音像的基座底部。那里,积着一层薄薄的香灰和尘埃。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那层灰烬,看到了某种被掩盖的痕迹。

“来人!” 狄仁杰沉声吩咐,“取清水、软刷,仔细清理这佛像基座四缘的积灰!尤其是……底部与地面的接缝之处!”

差役们立刻取来工具,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浑浊的泥水顺着基座边缘流淌下来。片刻之后,一名差役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大人!您看这里!”

狄仁杰疾步上前。在基座后方、紧贴地面的阴影角落里,被清水冲刷掉厚厚的积尘后,赫然显露出一道浅浅的、极其规整的长方形印痕!印痕边缘清晰,绝非天然形成,更像是某种沉重之物被长期放置于此,留下的压痕!而此刻,这个位置空空如也。

“此痕甚新,积灰厚度远逊于他处。” 狄仁杰蹲下身,手指沿着印痕的边缘细细摩挲,感受着那细微的差异,“曾泰,记下:此处原先必有一物,尺寸约莫……二尺长,一尺宽,半尺高。案发前后,此物被移走了。”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尊巨大的、淌血的观音像,眼神深邃如渊。佛像慈悲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诡秘。

“大人!” 李元芳的声音打破了殿内压抑的沉寂。他大步流星地踏入千佛殿,带来一股外面的燥热气息,神情凝重。

“如何?” 狄仁杰转过身,目光炯炯。

“查清了!” 李元芳语速快而清晰,“昨日申时末(约下午五点),裴大人确曾进入千佛殿,为即将到来的于阗国使臣团参拜祈福做准备。当时有一人随行——鸿胪寺少卿,赵侗!”

“赵侗?” 狄仁杰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赵侗主管四夷馆接待事务,裴庆安作为礼部主客司郎中,二人公务往来密切。

“正是。据守门卫兵及殿外洒扫仆役回忆,裴大人与赵少卿一同入殿,约莫半个时辰后,殿门开启,只见赵少卿一人匆匆而出,脸色似乎……不大好。他离去时,亲手上好了殿门铜锁,并将钥匙当面交还给裴大人的贴身长随裴福。裴福当时就在殿外廊下等候。” 李元芳继续道,“自那之后,直到今晨事发,再无人见裴大人出来,也无人再进过此殿。殿内日常供奉香火、清扫,皆由一名唤作‘哑叔’的老仆负责,但他只在每日卯时(清晨5-7点)和酉时(下午5-7点)各入殿一次,且时间固定,每次不过一炷香功夫。昨夜酉时他入殿清扫上香时,殿内一切如常,裴大人……并不在殿中。他亦未发现任何异常。”

“哑叔?” 狄仁杰捕捉到这个信息,“此人现在何处?”

“已寻到,正在殿外候着。是个又聋又哑的老者,在鸿胪寺打扫佛堂二十余年了,人很本分老实。” 李元芳答道,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大人,还有一事,颇为蹊跷。裴大人的长随裴福,昨夜……失踪了!”

“失踪?”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

“是。据裴府下人说,昨夜裴福随大人至鸿胪寺后,便一直未归府。今晨事发,府中派人来寻,已不见踪影。问遍守门卫兵及寺内各处,皆言昨夜裴福在赵侗离开、锁门交还钥匙后,便自行离去了。但……他并未回家。”

狄仁杰沉吟不语,脑中迅速串联线索:赵侗最后与裴庆安同处一室,且离开时神色异常;唯一掌握钥匙的裴福失踪;哑叔清扫时裴庆安已不在殿中……那么,裴庆安是何时、如何回到这反锁的殿内?又是何时遇害?

“那胡饼线索呢?” 狄仁杰追问。

“正要禀报!” 李元芳精神一振,“寺内仆役指认,那半块胡饼,正是出自西市‘安家胡饼肆’!此肆在胡商中颇有名气。更有仆役回忆,昨日午后,曾见一名负责接待于阗使团通译事务的‘译语人’(翻译官)——尉迟乐,在寺内偏僻处,与一人争执,隐约听到‘金箔’、‘佛龛’等词,还见尉迟乐递给对方一包东西,看形状……像是胡饼!只是那人背对着,未能看清面容。”

“尉迟乐?于阗使团的译语人?” 狄仁杰对这个姓氏异常敏感。尉迟,乃是于阗王族的姓氏!

“正是!而且,” 李元芳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这个尉迟乐,今晨……也失踪了!于阗使团正使急得如热锅蚂蚁,派人四处寻找无果!”

裴福失踪!尉迟乐失踪!两个关键人物,如同人间蒸发!

狄仁杰的眉头锁得更紧。他踱到那半块被证物袋装好的胡饼前,又看了看包着青金石粉末的素纸。青金石……于阗国正是盛产此物!金箔……佛龛……这尊千手观音像?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再次射向那尊巨大的、布满血字的观音塑像!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成形。

“元芳!” 狄仁杰断然下令,“立刻带人,搜查译语人尉迟乐在鸿胪寺内的居所!任何与青金石、颜料、金箔、工具相关的物品,尤其留意!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查一查这个尉迟乐的身世背景,特别是……他与二十年前,于阗国那场变故,可有牵连!”

“是!” 李元芳领命欲行。

“等等!” 狄仁杰叫住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同时,以大理寺协查之名,立刻‘请’鸿胪寺少卿赵侗,至大理寺问话!态度要‘恭谨’,但人,必须‘请’到!”

“明白!” 李元芳抱拳,身影再次如风般掠出。

大理寺的讯问室,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唯有一盏孤灯在案头跳跃,将人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空气凝滞,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鸿胪寺少卿赵侗坐在下首的硬木椅上,官袍依旧一丝不苟,但额角细密的汗珠和微微躲闪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狄仁杰端坐主位,并未疾言厉色,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那目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赵少卿,” 狄仁杰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昨日申时末,你与裴郎中同入千佛殿,所谓何事?”

赵侗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回狄阁老,是为……为于阗使团后日入寺礼佛祈福一事,核对流程,查验殿内布置是否妥当。皆是公务分内之事。”

“哦?核对流程,查验布置。” 狄仁杰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了敲,“据闻,你离开时,面色不豫?可是与裴郎中……言语有所龃龉?”

赵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绝无龃龉!阁老明鉴!下官……下官只是……只是殿内香烛烟气过重,熏得有些不适,故而脸色稍差。裴大人当时一切安好,下官离开时,他尚在佛像前静思。” 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试图增加说服力。

“静思?” 狄仁杰微微挑眉,“半个时辰,只为了核对流程?赵少卿,于阗使团行程,鸿胪寺早有定例,千佛殿更是日日有人洒扫。这流程,需要两位大人耗费半个时辰之久,在密闭的佛殿内‘核对’?”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针。

赵侗的额头汗珠更密,眼神慌乱地垂下:“这……阁老有所不知,此次于阗使团携有重宝献予天朝,欲在佛前供奉,以示虔诚。裴大人谨慎,恐有疏漏,故……故多查验了片刻。”

“重宝?” 狄仁杰捕捉到这个词,眼中锐光一闪,“是何重宝?现下何处?”

“是……是一尊小巧的金佛舍利塔。” 赵侗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飘忽,“裴大人言此物需置于佛前净地,受香火熏沐,方能灵验。昨日……昨日下官离开时,裴大人亲手将其供奉于千手观音像基座之下。此乃使团所托,下官……下官不敢置喙。”

基座之下!狄仁杰脑中瞬间闪过千佛殿内那个被清理出的、新鲜的方形压痕!尺寸恰好吻合!那尊“金佛舍利塔”已被移走!裴庆安“亲手供奉”?

“裴大人亲手供奉?” 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赵侗,“赵大人,你离开时,殿门是你亲手落锁,钥匙是你亲手交予裴福。那么,裴大人如何能在他离开后,独自一人,将你那所谓的‘重宝’供奉于殿内基座之下?莫非他供奉完毕,又将自己反锁在殿内不成?抑或……”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那‘重宝’根本未曾留下?你昨日离开时,裴大人当真还在殿内吗?”

“扑通”一声,赵侗再也支撑不住,从椅子上滑跪在地,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阁老……阁老饶命!下官……下官糊涂!下官该死!” 巨大的心理防线在狄仁杰抽丝剥茧的追问和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轰然崩塌。

“说!” 狄仁杰厉喝,声震屋瓦。

赵侗涕泪横流,瘫软在地,断断续续地招供:“是……是下官贪心!上月……于阗使团提前拨付了一笔‘佛事供奉金’,数额不菲……下官一时鬼迷心窍,挪……挪用了其中大半……想着使团正式抵达前,再设法补上窟窿……可……可窟窿太大,实在……实在补不上……”

他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恐惧:“昨日,裴大人不知从何得知此事,在千佛殿内……厉声斥责下官,言……言要即刻上奏弹劾,革职查办……下官……下官苦苦哀求,裴大人不为所动……下官……下官一时情急……” 他猛地停住,似乎想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下去。

“一时情急如何?” 狄仁杰的声音冷得像冰,“杀了裴庆安?”

“没有!没有!” 赵侗惊恐地尖叫起来,拼命摇头,“下官再糊涂,也绝不敢行此大逆之事!下官……下官只是……只是……” 他眼神闪烁,仿佛在回忆一个噩梦,“下官只是推搡了裴大人一把……他……他当时站在观音像前,背对着基座……下官推他,他向后踉跄,后腰……后腰好像撞在了那观音像基座凸起的莲花瓣上……然后……然后他就……就僵住了!不动了!眼睛瞪得老大……下官吓坏了……以为……以为撞到了要害……探他鼻息……竟……竟没了!”

赵侗的声音充满了崩溃的恐惧:“下官魂飞魄散,只想着逃……就……就匆匆锁了殿门,把钥匙塞给等在外面的裴福,说大人还要静思,让他好生守着……然后……然后就跑了……” 他瘫在地上,如同烂泥,“下官……下官真的没想杀他啊!阁老明鉴!那血字……那血字……还有那三处伤……绝不是下官所为啊!”

狄仁杰盯着崩溃的赵侗,眼神深邃。推搡撞到基座?这与尸体验出的后颈椎骨粉碎性损伤的位置和力道方向,似乎隐隐吻合!但这只能解释一处致命伤!那心口的利刃贯穿、咽喉的剧毒侵蚀、满壁的血字“贪”,以及那被移走的金佛舍利塔,又作何解?还有失踪的裴福、尉迟乐……

“裴福何在?” 狄仁杰紧逼追问。

“下官……下官真的不知!” 赵侗哭嚎,“昨夜下官惊惧难安,也曾派人悄悄去寻裴福,想探探口风……可……可裴福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下官更是害怕……”

“大人!” 李元芳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他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木盒,无视地上瘫软的赵侗,径直走到狄仁杰案前。

“尉迟乐的居所搜过了!果然有重大发现!” 李元芳将木盒呈上。

狄仁杰目光一凝。盒内物品不多,却件件透着诡异:几块尚未用完的青金石原矿,旁边放着研磨用的石臼和杵,臼内残留着幽蓝色的粉末,与千佛殿内发现的粉末如出一辙;一把细长如针、寒光闪闪的怪异锥刺,锥尖泛着幽蓝,显然淬有剧毒;旁边还有几把造型精巧、刃口异常锋利的刻刀;最底下,压着一小卷泛黄的旧羊皮纸。

狄仁杰拿起那卷羊皮纸,小心展开。纸上绘制的,赫然是鸿胪寺千佛殿的详细建筑结构图!尤其对那尊千手观音像,描绘得精细入微,连内部可能的支撑结构都用虚线做了标注!在图纸一角,还画着一个奇特的、带有齿轮和杠杆的机械装置草图,旁边用娟秀的于阗文字标注着几行小字。

“大人,” 李元芳指着图纸和工具,语速飞快,“属下已寻寺内精通于阗语的老吏看过,那旁注写的是‘机括延时’、‘牵引’、‘血书示警’等词!还有,”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们在尉迟乐床榻下隐秘的暗格里,找到了一枚金印!上面刻的是……于阗王室的徽记!旁边还有一封信函残片,是写给‘乐王子’的!”

“王子?!” 曾泰失声惊呼。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贯通!青金石粉——于阗特产;金印——于阗王室;图纸——机关设计;毒锥、刻刀——制造伤痕与血字的凶器;写给“乐王子”的信函——尉迟乐的真实身份!二十年前,于阗国灭,王室凋零……

狄仁杰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走!回千佛殿!”

千佛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烛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气息,不安地摇曳着。狄仁杰屏退了大部分差役,只留下李元芳、曾泰和几名最精干的亲随。他站在那尊巨大的千手观音像前,仰视着那数百只流淌过血字、此刻已呈暗褐色的佛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地扫过佛像的每一个细节。

“元芳,” 狄仁杰沉声道,“带人,仔细查看这观音像的基座,特别是……莲花瓣的背面!以及所有佛手与佛像躯干的连接处!看是否有……活动的榫卯,或者极其细微的孔洞!”

“是!” 李元芳立刻带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探查。

狄仁杰则绕到佛像背后。观音像背靠殿墙,但并非完全贴合,留有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他示意曾泰举高烛火,自己则俯下身,几乎贴在地面上,目光如炬,在佛像背部那繁复华丽的浮雕缝隙和基座与地面的接壤处细细搜寻。

“恩师,您看这里!” 曾泰忽然指着佛像背部靠近腰线下方一处不起眼的莲花浮雕边缘。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缝隙,若非烛光近距离斜照,极难发现!缝隙边缘,隐约残留着一点点……同样幽蓝色的青金石粉末!

狄仁杰眼中精光大盛:“果然!此处有暗门!” 他伸出手指,在那道缝隙周围谨慎地按压、试探。片刻,指尖触碰到一处微微凹陷的莲瓣。他屏住呼吸,运起巧劲,用力向下一按!

“咔哒……嘎吱……” 一阵轻微而沉闷的机括转动声,从巨大的佛像内部隐隐传来!紧接着,那处看似浑然一体的莲花浮雕,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尺余宽的狭小暗门!一股混合着木头陈腐气息和淡淡血腥味的冷风,从门内幽幽吹出!

“大人小心!” 李元芳一个箭步上前,横刀挡在狄仁杰身前,警惕地盯着那黑洞洞的入口。

狄仁杰摆摆手,接过曾泰手中的烛台,毫不犹豫地弯腰,率先探入暗门。门内是一条陡峭狭窄、仅容一人通行的木质阶梯,盘旋向上,直通佛像内部。阶梯上,散落着一些新鲜的木屑和……几点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沿着阶梯上行数步,眼前豁然开朗。佛像胸腔内部,竟被巧妙地掏空,形成了一个狭小的平台空间!平台中央,静静躺着一具蜷缩的男尸!正是失踪的裴福!他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骇,咽喉处一个细小的血洞,周围皮肤泛着与裴庆安胸前伤口相似的青黑色!显然是那毒锥所害!

而在裴福尸体旁,散落着一些工具:几把沾着暗红血渍的刻刀,一个空空如也、内壁沾着蓝色粉末的小瓷瓶(显然是装青金石粉的),还有……一个制作精巧、由黄铜齿轮与坚韧丝线构成的复杂机械装置!装置的核心部分已经停止运转,但一根根近乎透明的、极细的丝线,如同蛛网般延伸出去,消失在佛像内部幽深的黑暗中!

李元芳上前检查裴福的尸体和装置,曾泰则忍着惊骇记录现场。狄仁杰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那延伸出去的无数透明丝线上。他顺着丝线延伸的方向,走到平台边缘。借着烛光,他看到那些丝线,最终连接在佛像内部支撑数百只佛手的中枢关节处!每一根丝线,都精确地对应着一只可以活动的佛手!

一个惊悚而精密的布局,在狄仁杰脑海中瞬间清晰:凶手(尉迟乐\/于阗王子)利用赵侗推搡导致裴庆安意外撞死(颈骨碎裂)作为契机和掩饰!他预先知晓赵侗的贪污和裴庆安可能的冲突(或许正是他暗中引导或告发),并利用裴福的某种弱点(可能是被收买,或同样卷入贪污)将其诱入佛像内部杀害(毒锥),布置好延时机关!这个机关,通过齿轮缓缓释放力量,在设定好的时间(比如深夜),通过那些坚韧的透明丝线,牵动佛像内部的数百只佛手关节,让它们做出“刻写”的动作!而裴福尸体旁的刻刀,刀尖必然事先涂抹了裴庆安的血液(可能是在裴庆安“意外”死后,凶手迅速抽取)!当佛手被丝线牵动“握”着刻刀划过观音像本身的木质掌心时,便“刻”下了那密密麻麻的“贪”字!

至于心口那致命一刀和咽喉剧毒?狄仁杰的目光落在裴福尸体旁那把淬毒细锥上——那正是造成裴庆安心口伤和裴福咽喉伤的凶器!凶手在裴庆安因撞伤颈椎瞬间死亡或濒死时,补上毒锥,制造多重致命伤混淆视听,同时取血!而咽喉的毒痕,很可能是凶手在取血时,毒液不慎沾染或刻意为之,以增加诡异感!

“延时机关…丝线牵引…以血刻字…好精妙的手段!好深的怨毒!” 曾泰看着那精巧的杀人机器,声音发颤。

“不止于此。” 狄仁杰的声音带着冰冷的穿透力,他指向平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凹槽,“看那里。” 凹槽内,残留着几点金灿灿的碎屑。“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那尊被赵侗称为‘金佛舍利塔’的所谓‘重宝’,里面藏着的,恐怕是于阗王室的遗物或复国的信物!他利用赵侗的贪婪和裴庆安的刚直,制造混乱和凶案,趁乱取走了它!血字‘贪’,既是控诉赵侗、裴庆安(在凶手眼中代表大唐)的贪婪,更是为二十年前于阗灭国、王族宝藏被掠夺的血仇复仇!”

就在这时,一名差役脸色煞白地冲上平台,声音带着哭腔:“大……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那观音像……”

众人心下一凛,迅速退出佛像内部。刚回到大殿,眼前的情景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只见那尊巨大的千手观音像,不知何故,双眼、鼻孔、嘴角,竟缓缓渗出一道道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如同七窍流血!在烛光映照下,顺着金色的佛面蜿蜒流下,滴滴答答落在莲台之上,触目惊心!殿内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血……血泪?!” 曾泰骇然倒退一步。

差役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口念佛号,以为菩萨震怒显灵。

唯有狄仁杰,神色沉静如渊。他非但没有退避,反而缓步上前,径直走到那正在“泣血”的观音像脚下。他无视那流淌的“血泪”,目光锐利如刀,最终定格在佛像一只微微下垂、掌心向上、作慈悲施予状的佛手上。

那佛手的中指,靠近指根关节处,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横向划痕,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轻轻刮蹭过。划痕处,木质纹理的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深一点,像是……新近修补过?

狄仁杰伸出手,并非去接那流淌的“血泪”,而是用指尖,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轻轻拂过那只佛手中指指根那道细微的划痕。他的动作轻柔,如同拂去历史的尘埃。

“原来如此。” 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惊惶与低泣,带着一种勘破迷障的了然,更带着一丝冰冷的悲悯,“机关已破,残血回流……尉迟乐,或者说……”

他微微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尊淌血的佛像,看到了二十年前西域黄沙中的烽火与悲鸣。

“于阗的王子殿下,你的血仇,你的机关,你的控诉……本阁,已然尽知。”

他的手指停留在那道细微的划痕上,如同按住了整个诡谲血案的命门。

“二十年前于阗灭国血案,今日,该清算了。”

佛像的“血泪”仍在流淌,滴落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如同迟来了二十年的悲泣。狄仁杰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与诡异的血光中,凝立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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