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倾凰的苏醒,如同投入一潭死水中的石子,虽涟漪细微,却让整个宸王府紧绷压抑的气氛,悄然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那变化并非喧嚣,而是更深沉、更坚实的希望,重新在每个人心底扎根。
接下来的两日,楚倾凰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最初只能勉强睁眼片刻、说一两个字,到能倚靠在软枕上,由青黛小口喂食一些清淡的米粥和药膳。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也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恍惚,但那双眸子深处,属于她的那份清冷、坚韧与灵慧,正在一点点复苏。
她醒来后问的第一句话,是关于萧夜离的身体。得知他不仅无恙,且恢复迅速,甚至开始重新掌控局面时,她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光,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仿佛在消化昏迷期间错过的所有信息。萧夜离将大致情况告知,避重就轻,只强调形势已在掌控,让她安心休养。楚倾凰没有多问,只是在他转身处理公务时,目光长久地落在他比记忆中清瘦许多却更加挺直的背影上,复杂难言。
她也没有忽略自己身体的极度虚弱和那种生命本源被严重透支的空乏感。太医正委婉告知,她此次损耗过巨,需长期精心调养,且短期内绝不可再动武、施针或过度耗费心神。楚倾凰默默听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萧夜离每日都会抽时间陪她片刻,话不多,有时只是静静坐着,看她服药、进食,或听她偶尔因虚弱而咳嗽几声。他会亲手为她调整靠枕,为她拢好滑落的鬓发,动作生涩却无比专注。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以及劫后余生沉淀下的、更加深沉厚重的东西。
而王府之外,各方潜流正随着宸王府有意无意的引导,加速汇涌。
东宫那边,太子萧景睿在得知关于阿依慕手腕烙印及其可能对皇帝怀有特殊怨恨的“流言”后,反应比预想的更加激烈且迅速。他并未大张旗鼓,反而变得更加沉默,但东宫属官与几位向来与太子亲近的御史,却开始暗中收集关于西域商队、乃至数十年前西北边务的各类档案记录。同时,太子妃以“为太后祈福”为由,增加了与寿康宫的走动,每次前往,身边必带精通医理的女官,名为请安,实则似在观察太后病情细节及宫中器物陈设。
德妃钟粹宫的动作则更为隐晦。她宫中那位去过西市打听的心腹宫女,再未公开露面。但影卫却发现,德妃的娘家、一个并不显赫的武将世家,其府中几名亲卫家将,近日以“回乡探亲”或“押送货物”为名,分批离开了京城,方向似乎是……西北?而德妃本人,则在一次皇帝驾临时,看似无意地提起了当年潜邸旧人,言语间对那位“据说擅舞的西域女子”流露出几分同情与好奇,引得皇帝沉默良久。
宫中暗流涌动,皇帝那边,“龙影卫”的调查显然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揽月阁废墟中被发现的西域织物碎片和骨灰粉末,经秘密鉴定,织物确为数十年前西域贵族女子常用的一种珍贵纱罗,而骨灰中检测出的成分,竟与当年随雍王巡边、后来失踪的一名亲卫遗物中的某些标记物吻合!这意味着,揽月阁大火,很可能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皇帝过往记忆的毁灭仪式,且参与者对当年之事知之甚详!
皇帝震怒之余,更多的是一种被触犯逆鳞的冰冷。他加强了对太后寿康宫的守卫,同时密令“龙影卫”扩大侦查范围,不仅限于宫中,更要彻查所有与西域、尤其是车师故地有关联的人员在京城的活动。这道命令一下,等于将阿依慕和“火焰舞姬团”彻底置于放大镜下。
与此同时,赤岩镇那边也传回了至关重要的消息。
影卫小队经过数日耐心潜伏和周密侦察,终于抓住了一个落单的机会——一名负责外出采买生活物资的西域汉子,在距离鬼哭岭三十里外的一个小镇酒肆买醉后,独自返回途中,被影卫干净利落地制服并秘密带回。
经过连夜审讯(并未用刑,而是利用其酒醉未醒和精心设计的话术陷阱),这汉子吐露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鬼哭岭废弃矿洞深处,确实被改造成了一个据点,约有四五十人常驻,除了少数汉人模样的(疑似“影”组织成员),大半是西域面孔,且纪律森严。据点核心区域守卫极其严密,由阿依慕最信任的四名西域武士把守,寻常人不得靠近。
据他模糊听到的议论,那深处似乎在进行着某种“伟大的复兴仪式”,需要用到大量特殊的“圣土”(即血焰泥)和“圣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批处理过的“圣物”被秘密运出,送往京城方向。最近一次大规模运送,就在揽月阁失火前几日。
他还提到,阿依慕被据点里的人尊称为“圣女”或“殿下”,地位超然。她似乎与那些汉人首领并非完全上下级关系,时而合作,时而会有争执。争执的焦点,似乎围绕着一把“钥匙”和“真正的力量”。就在前几天,阿依慕还与一名汉人首领发生过激烈争吵,随后那汉人首领带着部分人手匆匆离开了据点,去向不明。
“钥匙”、“真正的力量”、“圣血”、“复兴仪式”……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勾勒出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危险的图景。阿依慕的复仇,似乎不仅仅是为了毁灭,更带着某种“复兴”车师国或某种古老信仰的狂热目的。而她与“影”组织的合作,显然建立在共同利益之上,但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离开的汉人首领,很可能是‘影’组织在赤岩镇的负责人。”萧夜离在书房中分析着影驹带回的审讯记录,目光冷冽,“他们内部出现分歧,是我们的机会。阿依慕坚持的‘钥匙’和‘真正的力量’,或许就是她与‘影’组织最终的目标分歧点。”
“殿下,是否趁其内部不稳,调集兵马,强攻赤岩镇?”影驹问道。
萧夜离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赤岩镇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强攻代价太大,且可能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毁掉证据,甚至让阿依慕再次逃脱。更重要的是,阿依慕本人现在未必在赤岩镇。”
他走到悬挂的雍京及周边地图前,手指点在赤岩镇的位置,然后缓缓移向京城:“揽月阁大火、太后病重、宫中流言四起……阿依慕在京城经营许久,布下‘赤霞器’,引发了一系列事件。如今京城风声鹤唳,‘龙影卫’全力追查,她的身份随时可能暴露。你觉得,她会继续躲在远离风暴中心的赤岩镇,还是……会悄然回到京城,亲自掌控局面,甚至,准备进行最后一步?”
影驹恍然:“殿下是说,她可能已经秘密回京?”
“极有可能。”萧夜离指尖敲击着地图上的京城,“赤岩镇是她的巢穴和根基,但京城才是她复仇的主战场。尤其是当宫中开始关注她,当‘龙影卫’的调查越来越接近真相时,她必须回来。要么,进行最后的毁灭一击;要么,确保自己的计划不受干扰;要么……处理掉可能暴露的隐患。”
他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传令下去,京城内的监控网再次收紧。重点排查所有可能藏匿人员的隐秘地点,尤其是与西域商队、胡商有关联的产业,以及……内务府、官窑等相关人员可能提供的庇护所。同时,继续向宫里‘泄露’消息,这一次,可以更明确一点——比如,阿依慕可能掌握的、足以威胁皇室成员的某种‘诅咒之源’,就藏在京城某处。”
他要逼阿依慕动,逼她现身,或者逼她提前发动最后的攻击。同时,也要让宫里那些各怀心思的人,更加紧张,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到并控制阿依慕。
“那赤岩镇那边?”影驹问。
“继续保持严密监视,但暂时按兵不动。若阿依慕回京,赤岩镇守卫可能会松懈,或者有新的动向。那将是我们趁虚而入、直捣黄龙的最好时机。”萧夜离沉声道,“另外,让我们在南境的人加紧活动,查明近期是否有‘影’组织的重要人物或物资异常调往京城方向。那个与阿依慕争吵后离开的汉人首领,是条大鱼,不能放过。”
“是!”
影驹退下后,萧夜离走到寝殿外,隔着珠帘,看到楚倾凰正倚在床头,由青黛陪着,慢慢翻看一本医书。她的侧影依旧单薄,但神情专注,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楚倾凰抬起头,看向帘外。四目相对,她轻轻弯了弯唇角,那是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萧夜离心中那一直紧绷的某根弦,倏地松了一下。他掀帘走进去,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在看什么?”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缓。
“随便翻翻,久不碰这些,有些生疏了。”楚倾凰的声音依旧低弱,但比前两日清晰了些,“太医正说,我需静养,这些耗费心神的东西,暂时不宜多看。”
“那就好好休息。”萧夜离接过青黛递来的温茶,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她,“外面的事,有我。”
楚倾凰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指,微凉。她抬眸看着他,目光清澈而沉静:“我知道。但殿下也需保重,切不可再如上次那般行险。”
她指的是他强行恢复、处理公务之事。萧夜离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嗯。”
两人之间又陷入短暂的安静,却并不尴尬。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之后,许多言语已显得多余。
片刻,楚倾凰忽然轻声问道:“赤岩镇那边……可有新消息?阿依慕,她究竟想要什么?”
萧夜离知道瞒不过她,便将审讯所得和自己的推测,简略告知。
听到“钥匙”、“真正的力量”、“复兴仪式”这些词,楚倾凰的眉头微微蹙起,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才低声道:“车师国信奉的‘圣火教’,在古籍中确有记载,崇尚火焰与重生,据说其圣女掌握着沟通‘圣火’、祈求力量的秘法。阿依慕若真是车师王室遗孤,且以‘圣女’自居,她的目标,恐怕不止是复仇……或许,她想重现或夺取某种属于车师‘圣火教’的古老力量,用以达成她的目的。而那‘钥匙’,可能就是开启这力量的关键。”
这个推测,与萧夜离的想法不谋而合,且更加具体。
“她会把这‘钥匙’藏在京城吗?”萧夜离问。
“有可能。”楚倾凰缓声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京城龙气汇聚,若那‘钥匙’或‘力量’需要特殊的地脉或气场滋养,皇宫大内,或许就是最佳地点。”
皇宫!萧夜离眼神一凝。这的确是最符合阿依慕疯狂性格和复仇逻辑的选择!
“看来,这场风暴的中心,终究还是在宫墙之内。”萧夜离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质感,“也好,就在那里,做个彻底的了断。”
楚倾凰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属于战神的锐利光芒,心中既感欣慰,又隐有担忧。她知道,当他露出这样的眼神时,便是要全力出击、不留余地了。
“殿下打算何时动手?”她问。
“等。”萧夜离看向窗外逐渐昏暗的天色,“等她回到京城,等宫里那些人按捺不住,等赤岩镇露出破绽……或者,等一个我们不得不动的信号。”
他需要耐心,需要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时机,都调整到最佳位置,然后,发出那致命的一击。
夜色,再次悄然降临。雍京城华灯初上,掩映着无数暗流与杀机。潜流已然汇涌成势,只待那决堤的一刻,便是滔天巨浪,席卷一切。而宸王府中,那盏温暖的灯火,如同定海神针,静静伫立在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