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在黎明前达到了顶峰,瓢泼般的水帘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宸王府内灯火通明,彻夜不熄,如同一座在怒海狂涛中挣扎的孤岛。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浓重的药味、驱邪香料的辛辣,以及一股无形的、越来越沉重的压抑感。
萧夜离的情况在太医正和楚倾凰拼尽全力的救治下,堪堪维持在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点上——生机未绝,但如同悬于发丝,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令那脆弱的平衡彻底崩毁。他的脉象时有时无,体温忽冷忽热,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唯有楚倾凰紧贴着他心口的灵玉,依旧散发着稳定而温润的光晕,仿佛是他与这尘世唯一的纽带。
楚倾凰几乎未曾合眼,丹药、金针、药浴、内力疏导……所有能用的手段都已用上。她的脸色比榻上的病人更加苍白,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唯有那双眸子,依旧亮得惊人,燃烧着近乎偏执的专注与不肯熄灭的希望。
天光在浓云和雨幕的阻隔下,迟迟未能完全照亮大地。影卫们传回的消息,一条比一条更令人心惊。
“龙影卫”已经接管了揽月阁火灾现场,火势在天亮前被一种特制的、掺杂了石灰和砂土的泥浆勉强扑灭。整个揽月阁主体建筑几近全毁,只余焦黑的骨架,尤其是存放旧物的核心区域,被烧得最是彻底,据说连砖石都酥裂了。起火原因极为蹊跷,现场残留着浓烈的火油和硫磺气息,但勘查的龙影卫高手回报,火源似乎是从内部多个点同时爆燃,绝非意外。皇帝闻报后,在御书房独自坐了两个时辰,未发一言,随后下令彻底封锁消息,对外只称天雷引燃,并加强了宫中所有要害之地的守卫。
寿康宫那边,太后服用了林文渊暗中送入的“蕴华丹”后,心悸和噩梦有所缓解,但精神依旧萎靡,口中偶尔会念叨一些含糊不清的词句,伺候的宫人依稀听到“火……沙漠……女人……”等零星字眼。皇帝每日晨昏定省,在太后榻前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母子二人常常相对无言,气氛沉郁。
东宫芳林苑暂时平静,但影卫回报,太子近日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宁,宴饮虽然减少,却频繁召见几位与西域有商贸往来的臣子和商人,问询的内容多围绕西域风土、物产,尤其是车师故地的旧闻。
而京城内外,随着“龙影卫”的介入和宸王府影卫不再掩饰的追查,一股紧张的气氛开始蔓延。一些敏感的人察觉到,街面上巡查的兵丁和便装暗探明显增多,几家与西域往来密切的商铺、客栈被暗中监控,城门的盘查也严格了许多。
但阿依慕和她的“火焰舞姬团”,连同那几个关键的西域老人,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下榻的客栈早已人去楼空,账目结算得清清楚楚,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仿佛他们从未在这座城市存在过,又或者,早已准备好了无数个藏身之所。
楚倾凰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寂静。对方完成了前期的所有铺垫——邪器布设、标记激活、仪式强化、线索清理——现在,只等待那个最终的“时机”,便会给予致命一击。
那个时机是什么?“血月临空”?还是某个特定的时辰?抑或是……皇帝或太后彻底崩溃的时刻?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萧夜离等不起了。
“林大人那边,关于陛下潜邸旧事和车师国的卷宗,可有回音?”楚倾凰问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影驹。他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影驹摇头,脸色凝重:“林大人遣心腹传话,说陛下将相关卷宗秘录全部调入了内书房,由‘龙影卫’统领亲自看守,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林大人旁敲侧击,只隐约得知,那些卷宗中,似乎确实记载了一些关于西北战事、以及……以及一位西域女子的片段,但具体内容,无人知晓。”
皇帝封锁了消息。这并不意外。那段往事显然触及了他最深的隐秘和心结。
楚倾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幕。雨水冲刷着庭院中的石板,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她的目光落在那座被严密看守起来的东库房,那对霁红釉赏瓶和可疑的木匣还封存在里面。还有萧夜离腕间那不时闪烁暗红光芒的标记……
忽然,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既然无法从外部获得“源血”或“信物”来破解标记,既然那标记与阿依慕的烙印同源,与那批“赤霞器”邪力共鸣……那么,能否利用这共鸣本身,设下一个局?一个以萧夜离的身体为诱饵,以灵玉和她的医术为陷阱,强行将那股侵蚀他的邪力“逆转”或“导引”出来的局?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博弈,稍有差池,萧夜离立刻就会魂飞魄散。但……眼下还有其他选择吗?
“影驹,”她转过身,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颤,“我需要你立刻去做几件事,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在今日午时前完成!”
“姑娘请吩咐!”影驹单膝跪地。
“第一,想尽一切办法,弄到一点‘血焰泥’,不需要多,但必须是未曾经过邪术处理的原始土样!”
“第二,去太医府和京城所有大的药材铺,搜集这些药材……”她迅速报出一连串药名,其中大半是极其罕见甚至被列为禁药的剧毒之物,“记住,要快,要隐秘!”
“第三,准备好一个绝对安静、绝对安全的房间,按照这张图纸布置。”她将一张刚刚匆匆绘就的、布满奇异符号和方位指示的草图交给影驹,“中心位置放置寒玉床,四周按五行方位布置铜盆,盆中盛满我指定的药液。房间需完全密闭,除我之外,不许任何人进入,包括你!”
影驹接过草图,只扫了一眼,便觉其中布置透着一种古老而危险的气息,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属下遵命!即刻去办!”
“还有,”楚倾凰叫住他,眼神冰冷,“告诉林大人和周将军,今日午时之后,无论听到宸王府内有任何异动,哪怕是天塌下来,也绝不能让人闯入!同时,请他们务必稳住宫中局面,尤其是……防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接近陛下或太后!”
影驹重重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楚倾凰走回萧夜离榻边,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颊,低声道:“殿下,原谅倾凰要行此险招。若成,你我或有一线生机;若败……”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将灵玉更紧地贴在他的心口。
她知道,自己将要实施的,是一种近乎失传的古老禁术——“逆命夺魂阵”。此法并非用于害人,而是医道中用以抢救被极端邪术或诅咒侵蚀、生机将绝之人的最后手段。其原理,是以受术者自身为阵眼,以精纯的生命能量和特定的药石之力构建一个临时的“逆转力场”,强行剥离、转化或导出体内的异种邪力。但施术过程凶险万分,需施术者拥有极强的精神控制力、深厚的医术功底,并需消耗巨量的生命本源,且成功率极低,稍有不慎,施术者与受术者将一同魂飞魄散。
楚倾凰从未真正施展过此法,只在灵玉传承的浩瀚知识中见过残缺记载。但此刻,她别无选择。
她开始静坐调息,将自身状态调整至最佳。同时,脑中反复推演着阵法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药材的性质,以及可能出现的所有变故。
一个时辰后,影驹陆续带回所需之物。原始的血焰泥只有一小撮,暗红色,触手冰凉中带着一丝诡异的燥热。各种药材,包括几味令人闻之色变的毒草,也都齐备。那间特殊的静室也已按照图纸迅速布置完成,位于王府地下最深处的密室,墙壁加厚,门户紧闭,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楚倾凰亲自检查了所有物品和布置,确认无误。她将萧夜离用厚厚的锦被裹好,由影驹和两名绝对可靠的心腹影卫,小心翼翼地抬入地下静室,安置在中央的寒玉床上。
寒玉床触体生寒,能一定程度上压制邪气活性,稳住萧夜离的生机。
楚倾凰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厚重的石门缓缓关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静室内,只余墙壁上几盏特制的长明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照亮着地上复杂的阵图符号和五个方位上盛满不同颜色药液的铜盆。药液散发着古怪的气味,有的清香,有的辛辣,有的则带着甜腻的腐臭。
她走到寒玉床边,最后看了一眼萧夜离沉寂的容颜,然后深吸一口气,盘膝坐在床前预留的阵眼位置。
“天地玄黄,阴阳逆常。以我精血,引汝魂光。邪祟离体,生机重张……”她低声诵念着古老的咒文,指尖轻划,左手腕脉处立刻沁出一道鲜红的血线。她没有用金针,而是直接以自身精血为引!
鲜血滴落在身前一个玉碗中,碗内早已调和了数种珍贵药材和那一小撮原始血焰泥。鲜血入碗,与药泥混合,顿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冒起缕缕淡红色的烟雾。
楚倾凰双手结出复杂的手印,引导着自身的灵力,混合着灵玉的能量,缓缓注入玉碗之中。碗内的混合物开始旋转,颜色由暗红逐渐变得明亮,最后竟散发出一种温暖而圣洁的金红色光芒,与周围药液的诡异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维持着平衡。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玉碗,将其中混合了她精血、灵玉能量、药材和原始血焰泥的“引媒”,缓缓倾倒在萧夜离心口的位置。
金红色的液体并未浸湿衣物,而是如同有生命般,沿着特定的纹路,迅速在萧夜离胸口的衣物上蔓延开来,勾勒出一个繁复玄奥的火焰图案——并非阿依慕那种扭曲邪恶的火焰蛇形,而是更加古朴、宏大、仿佛蕴含着生命本源的“生命之火”图腾!
图案成型的刹那,静室内五个铜盆中的药液同时沸腾起来!五色蒸汽升腾,在空中交织,形成一道朦胧的光幕,将寒玉床笼罩其中。地上的阵图符号也逐一亮起,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楚倾凰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阵法中心传来,她的精神力和生命力开始不受控制地流向那个火焰图腾,流向萧夜离的身体。她咬牙坚持,维持着灵台的清明,引导着这股力量,去感应、去接触、去捕捉萧夜离体内那深植的阴邪标记和肆虐的邪力。
仿佛投入滚油的冷水,萧夜离的身体猛然剧烈抽搐起来!他腕间的暗红标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一股冰冷、怨毒、充满毁灭气息的黑色气流从他全身毛孔中疯狂涌出,与阵法形成的金红光幕和五色药气猛烈冲撞!
“呃啊——!”昏迷中的萧夜离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七窍中开始渗出黑色的血丝。
楚倾凰也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她能清晰感觉到,那股黑色邪力如同拥有意识般,疯狂抗拒着阵法的剥离,甚至反过来想要侵蚀她的精神,污染她的生命力。
“休想!”她厉喝一声,眼中金光大盛,将灵玉最后的底蕴和自己全部的心神意志,毫无保留地注入阵法之中!
金红色的生命之火图腾熊熊燃烧,仿佛要将一切阴霾焚尽。五色药气翻腾,如同天罗地网,束缚、消磨着黑色邪力。静室内光影乱舞,能量激荡,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声。
这是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拉锯战,是生命与死亡、净化与污染、秩序与混乱的终极对决。楚倾凰的意识开始模糊,生命力飞速流逝,仿佛整个人都要被那火焰图腾吸干。但她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坚持住!把他夺回来!
就在她感觉即将油尽灯枯、神魂都要涣散的刹那——
萧夜离心口那金红色的火焰图腾,猛然向内一缩,随即轰然爆发!一股磅礴而精纯的、属于萧夜离自身本源的生命气息,混合着楚倾凰注入的灵玉能量与她的生命印记,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从他心脉深处喷薄而出!
这股新生的力量,带着一种破而后立的刚猛与威严,瞬间冲垮了黑色邪力的抵抗,并以燎原之势,沿着经脉席卷全身!
“嗤嗤嗤——!”
萧夜离体表渗出大量腥臭粘稠的黑色汗液,腕间的暗红标记如同被灼烧般迅速变淡、消失!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金光一闪而逝,随即被极致的虚弱取代,但那双眸子,已然恢复了清明!
几乎同时,静室东南角的铜盆中,那盆盛放着至阴药液的盆子,“咔嚓”一声,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缝隙,盆中药液瞬间蒸发殆尽,盆底留下了一小撮灰白色的、仿佛被烧焦的粉末。
阵法,破了。但目标,达成了。
楚倾凰看到萧夜离睁眼的瞬间,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无尽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她身体一软,向前栽倒,彻底失去了知觉。
在她倒下的前一刻,似乎看到萧夜离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惊、痛楚与……某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情绪。
静室内,光影散去,药气消散,只余一片狼藉和死寂。唯有寒玉床上,萧夜离微弱却坚定的呼吸声,和倒在他身旁、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楚倾凰,证明着方才那场逆天改命的搏杀,真实地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