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着,但没下雨。
风从运河上吹过来,带着水腥味,湿漉漉的,黏在脸上,像蜘蛛网。
韦小宝走出漕帮堂口,脚步不快,也不慢。他背着手,低着头,像是在想心事。街两边的铺子都开着,伙计在门口吆喝,行人在街上穿梭,挑担的,卖菜的,算命的,杂耍的,热热闹闹,像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
但他知道,有人跟着他。
不止一个。
三个,或者四个。散在人群里,不远不近,不紧不慢。有一个是卖糖葫芦的,扛着草靶子,草靶子上插满了红艳艳的糖葫芦,在人群里很显眼。有一个是算命的,瞎了只眼,拄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块布,写着“铁口直断”。还有一个是挑夫,担着两只空筐,筐是新的,绳子是新的,可扁担磨得发亮,一看就不是新入行的挑夫。
韦小宝笑了。
笑得很淡,很轻,像风吹过水面起的涟漪。
他继续走,走到金鳞茶馆门口。
茶馆里坐满了人,茶香飘出来,混着点心的甜香。曾柔的琴声从二楼飘下来,是《渔舟唱晚》,悠悠扬扬,像傍晚的江面,平静,安宁。
韦小宝走进去。
双儿在柜台后帮着建宁算账,见他回来,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询问。
韦小宝微微点头,意思是“没事”。
他走到后院,苏荃正坐在石凳上喝茶。茶是龙井,碧绿碧绿的,在青瓷杯里,像一汪春水。
“回来了?”苏荃放下茶杯。
“回来了。”韦小宝在她对面坐下。
“怎么样?”
“暂时没事了,”韦小宝说,“条件是,帮他解决镇江那批货。”
“你有把握?”苏荃问。
“没把握,”韦小宝笑了,“但我认识镇江府的人吗?认识。可那些人肯不肯帮我办事?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先答应着,拖几天再说。”
“拖几天之后呢?”
“拖几天之后,”韦小宝端起苏荃的茶杯,喝了一口,“他要是来问,就说事情在办,需要时间。他要是催,就说对方要打点,需要银子。他要是给银子,就收着,继续拖。拖到他烦了,拖到他觉得那批货要不回来了,拖到他觉得为了一批货得罪我不划算,自然就放弃了。”
苏荃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
“你这人,”她说,“真是……”
“真是无耻?”韦小宝接口。
“真是聪明。”苏荃笑了。
韦小宝也笑了,但笑容很快淡了。
“不过,”他说,“他派人盯着我。”
“几个?”
“三个,可能四个。”韦小宝说,“一个卖糖葫芦的,一个算命的,一个挑夫。都是生面孔,但功夫应该不弱。”
“要处理吗?”
“不用,”韦小宝摇头,“让他们盯着。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喝茶喝茶,该做生意做生意。盯久了,他们自然就烦了。盯不出什么,他们自然就撤了。”
他说着,站起来,走到院门口,往外看了一眼。
街上,那个卖糖葫芦的正靠在墙角,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算命瞎子坐在路边的石墩上,闭着眼,像是在打盹。挑夫蹲在茶馆对面的屋檐下,抽着旱烟,烟雾袅袅,遮住了他的脸。
“盯得还挺紧。”韦小宝喃喃自语。
他转身,对苏荃说:“从今天起,加快步子。茶馆的生意,要再火一些。丽春院,要修得快一些。我娘那边,要治得好一些。我要让王霸天知道,我韦小宝,不是他能随便捏的软柿子。”
“好。”苏荃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
金鳞茶馆的生意,果然更火了。
韦小宝想了个主意:每天午时,让曾柔弹一首新曲子,都是扬州没人听过的,从《广陵散》到《胡笳十八拍》,从《阳关三叠》到《梅花三弄》。消息传开,文人雅士、富家子弟,都慕名而来,茶馆一座难求。
双儿的茶艺也出了名。她泡的茶,香而不腻,醇而不苦,尤其是一手“凤凰三点头”,看得人眼花缭乱。有人出十两银子,想学这一手,被韦小宝婉拒了:“这是家传的,不教外人。”
茶馆日进五十两,除去成本,净赚三十两。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两。这在扬州,已经是顶尖的生意了。
韦小宝拿出三百两,修缮丽春院。
丽春院是老宅子,多年没修,屋顶漏雨,墙皮剥落,门窗也朽了。他请了最好的工匠,换了新瓦,补了新墙,漆了新漆,还扩建了两间厢房。前后院打通,种了花草,搭了凉亭,看起来像个像样的宅院了。
韦春花被接了过来。
她坐在崭新的太师椅上,看着焕然一新的院子,眼睛有些湿。
“小宝,”她拉着韦小宝的手,“这得花多少钱啊?”
“没多少,”韦小宝笑,“您儿子现在能赚钱了,您就安心住着,好好养病。”
“我这病……”
“病能治好,”韦小宝说,“胡大夫说了,您是肺痨初期,用心调养,一年半载就能好。药您按时吃,饭您按时吃,别的不用操心。”
韦春花点头,眼泪掉下来。
“我儿子有出息了,”她喃喃自语,“有出息了。”
胡大夫每天来诊脉,开的药都是最好的。人参、灵芝、冬虫夏草,一样不少。药很贵,一副药就要五两银子,但韦小宝眼睛都不眨。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他对双儿说,“娘只有一个。”
双儿点头,煎药更用心了。
王霸天那边,一直没动静。
盯梢的人还在,但换了几拨。卖糖葫芦的换了,换成卖炊饼的。算命的换了,换成磨刀的。挑夫换了,换成补锅的。
韦小宝知道,王霸天在等。
等镇江的消息。
可镇江那边,韦小宝根本没去信——他根本不认识镇江府的人。那话是编的,是为了镇住王霸天。但他不担心,因为他知道,王霸天更担心。
私盐是死罪,王霸天不敢赌。
所以他拖得起,王霸天拖不起。
又过了半个月。
这天下午,韦小宝正在茶馆里招呼客人,黑疤刘来了。
他还是一个人,没带手下,穿一身普通的青布衫,看起来像个普通客人。
“韦老板,”他拱手,“有空说几句话吗?”
“刘爷请坐,”韦小宝引他到雅座,“上茶。”
双儿端上茶来,是上好的龙井。
黑疤刘端起茶杯,却没喝,看着韦小宝,欲言又止。
“刘爷有话直说。”韦小宝笑。
“韦老板,”黑疤刘放下茶杯,“镇江那边……有消息了吗?”
“有,”韦小宝点头,“我朋友回信了,说那批货确实在镇江府扣着,罪名是私盐。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事情有点麻烦,”韦小宝皱眉,“镇江府的知府是新来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我朋友打点了不少银子,才问出来,那批货已经被列为要案,上面盯着呢。”
黑疤刘脸色变了。
“要案?”
“是,”韦小宝压低声音,“听说,是京里有人打了招呼,要严查私盐。镇江府不敢放,怕掉脑袋。”
黑疤刘的手有些抖。
“那……那怎么办?”
“别急,”韦小宝拍拍他的肩,“我朋友还在活动,看能不能把货要回来,或者……至少把货主摘干净。不过这需要时间,也需要银子。”
“要多少银子?”
“这个数,”韦小宝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
“五千两。”韦小宝说。
黑疤刘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多?”
“刘爷,”韦小宝叹口气,“这是要命的买卖。五千两,买一条命,不贵。”
黑疤刘不说话了,脸色发白。
“刘爷回去跟王爷商量商量,”韦小宝说,“要是觉得值,就把银子送来。我让我朋友继续活动。要是觉得不值……那批货,恐怕就拿不回来了。”
黑疤刘站起来,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走得很快,很急,像逃。
韦小宝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笑了。
五千两,王霸天拿得出来,但肯定会肉疼。肉疼了,就会犹豫。犹豫了,就会拖。拖得越久,对他越有利。
又过了三天。
王霸天亲自来了。
他没带手下,一个人,穿一身黑色劲装,腰里别着刀。他走进茶馆,店里客人看见他,都安静下来。
码头王的名头,在扬州没人不知道。
“王爷,”韦小宝迎上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找你喝茶。”王霸天说,声音很冷。
“请。”韦小宝引他到二楼雅间。
雅间很安静,窗对着运河,能看见船来船往。桌上摆着茶点,是方怡新做的鲜花饼,还冒着热气。
王霸天坐下,盯着韦小宝。
“五千两,我出。”他说。
韦小宝心里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王爷爽快。”
“但我要见货,”王霸天说,“货到,钱到。”
“这……”韦小宝面露难色,“货在镇江,小弟的朋友在活动,但货能不能拿出来,什么时候拿出来,小弟也不敢保证。”
“那就等你货拿出来,我再给钱。”王霸天说。
韦小宝笑了。
“王爷,”他说,“您这是在为难小弟。小弟的朋友在镇江活动,是要打点的。打点就要银子,没有银子,谁给您办事?”
王霸天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也笑了。
“韦小宝,”他说,“你是不是在耍我?”
“不敢。”韦小宝摇头。
“那批货,”王霸天慢慢说,“根本不在镇江,对不对?”
韦小宝心里一紧,但脸上还是带着笑:“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查过了,”王霸天说,“镇江府上个月根本没扣过盐船。你那个朋友,也是子虚乌有。韦小宝,你骗我。”
雅间里静了下来。
静得能听见运河上的橹声,咿呀,咿呀,像在催命。
韦小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已经凉了,但他不在乎。
“王爷,”他放下茶杯,“您既然查过了,那小弟也不瞒您。那批货,确实不在镇江。但您知道它在哪儿吗?”
王霸天眼神一凛。
“在哪儿?”
“在您想不到的地方,”韦小宝笑了,“但您放心,它很安全。只要您不为难小弟,不为难小店的生意,那批货,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在哪儿。”
王霸天盯着他,眼里杀气翻腾。
韦小宝也盯着他,毫不退让。
两人对视,像两头对峙的猛兽。
许久,王霸天忽然大笑。
“好,好,”他站起来,“韦小宝,你是个角色。那批货,我不要了。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王爷痛快。”韦小宝也站起来,拱手。
王霸天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韦小宝站在窗前,看着他走出茶馆,消失在街角。
他知道,这事还没完。
王霸天不会这么容易罢手。
但他不怕。
因为他知道,在扬州,在江湖,想要站稳脚跟,就得有胆,有心,有手段。
他有。
所以他站得住。
风吹进来,吹得窗棂轻轻响。
窗外的运河,波光粼粼,船来船往,像条永不停歇的带子。
扬州城还在睡,但有些人,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