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荥阳城下的暗流
陈平所说的“出门”，并非寻常的访友或巡查。没有车马仪仗，只有他和林深两人，扮作寻常赶路的士人，带着简单的行囊，悄然离开了修武。
一路向南，昼行夜宿。越靠近荥阳（今河南荥阳一带），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便越发浓重。废弃的村落，荒芜的田地，偶尔能见到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逃难百姓，眼神麻木而惶恐。官道上时常有汉军的斥候骑兵疾驰而过，马蹄踏起滚滚烟尘，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远处天际，有时会隐约传来沉闷的号角声，提醒着人们，那座巍峨的城池正被项羽的楚军团团围困。
林深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书本上“楚汉相争”四个字，此刻化作了眼前的断壁残垣和流离失所。他紧紧跟在陈平身后，这个时代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和危险，唯有前方那个清瘦而沉默的背影，似乎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他忍不住想，历史上的陈平，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一步步走向权力中心的吗？
陈平对这一路的凄惨景象似乎司空见惯，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赶路的速度更快了些。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从流民的只言片语中，从溃散兵卒的抱怨里，捕捉着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
几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汉军控制的区域，经过层层盘查，进入了荥阳城。城内的景象比城外稍好，但依旧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末日将至的恐慌。街道上士兵巡逻频繁，百姓行色匆匆，商铺大多关门歇业，只有粮店和兵器铺前排着长队，价格高得吓人。
陈平没有去馆驿，而是带着林深七拐八绕，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叩门之后，一个精干的汉子开门，见到陈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恭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先生，您可算来了！”那汉子压低声音，“汉王那边，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陈平点点头，一边脱下沾满尘土的外袍递给林深，一边问道：“城中情况如何？项王攻势可还猛烈？”
“楚军围困甚紧，日夜攻打，幸亏周苛、枞公二位将军守御得法，城池尚在。只是……”汉子犹豫了一下，“只是军中粮草日渐匮乏，人心浮动。而且，项王麾下谋士范增，屡出奇谋，给我军造成很大麻烦。军中甚至有传言，说范增建议项王断绝甬道，若真如此，荥阳便是孤城，危矣！”
陈平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林深注意到，当听到“范增”这个名字时，陈平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汉王现在何处？”陈平问。
“在府中，连日忧心，寝食难安。”
“备水，我要沐浴更衣。然后即刻去见汉王。”陈平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林深连忙和那汉子一起张罗起来。他看得出来，这处宅院是陈平布置的一个秘密联络点，这精干汉子是他的心腹。陈平的势力，远比他表面看起来的要深。
沐浴更衣后的陈平，换上了一件虽然依旧朴素但浆洗得十分挺括的深衣，整个人精神了许多，那股疲惫感被一种内敛的锋芒所取代。他让林深留在宅院等候，自己则跟着那汉子匆匆离去。
林深独自待在陌生的房间里，心中忐忑不安。他知道，陈平即将面见刘邦，这是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关键时刻。历史记载，陈平在这次会面后得到了刘邦的重用，但过程究竟如何？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直到天色擦黑，陈平才回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大事。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林深准备些简单的饭食。吃饭时，陈平似乎胃口不错，比平时多吃了半碗粟米饭。
“明日，你随我去军中大营。”饭后，陈平忽然对林深说道。
林深一愣：“去大营？”
“嗯。”陈平放下筷子，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荥阳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沉重而压抑。“汉王已任命我为护军中尉，监督诸将。”
林深心中一震。护军中尉！这可是个要害职位，负责监察将领，权力不小。陈平果然一举获得了刘邦的信任和重用！历史没有偏离轨道。
“恭喜先生！”林深连忙道贺。
陈平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露出一丝凝重：“职位是有了，但麻烦也来了。诸将听闻此事，多有不服，尤其是那些跟随汉王久经沙场的老将。”他转过头，看着林深，“你可知，他们如何议论我？”
林深摇摇头。
陈平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他们说，‘陈平不过是楚军一逃卒，才来几日，不知其才具如何，便骤得高位，监督我等旧臣，岂能服众？’还有人说我‘居家时常盗嫂’，另外，还说我贪污受贿，品行不端，不堪此任。”
林深哑然。这些指控，有些是事实（如从楚营来投），有些则是恶意的流言（如盗嫂）。看来，陈平的晋升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来自内部的阻力同样巨大。
“那……汉王是何态度？”林深小心地问。
“汉王？”陈平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复杂，“汉王先是问荐我之人魏无知。魏无知答：‘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于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
林深听得暗暗咋舌。魏无知这番话，可谓直言不讳，意思是现在是用人之际，看重的是才能而非品行，只要计谋能利国家，盗嫂受贿这种小事何必计较？这充分反映了刘邦集团务实乃至功利的一面。
“后来汉王又亲自问我。”陈平继续道，语气平静，“我对汉王说：‘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事项王。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闻汉王之能用人，故归大王。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诚臣计画有可采者，愿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金具在，请封输官，得请骸骨。’”
林深屏息听着。陈平这番应对，不卑不亢，既解释了自己屡次跳槽的原因（主上不能用人），也坦然承认了收受金银的事实（为了生存和活动经费），最后将选择权抛回给刘邦：用我的计策，还是让我滚蛋？这是一场心理博弈，而陈平显然赢了。
“汉王听后，向我道歉，并厚加赏赐。”陈平轻描淡写地结束了叙述。
但林深知道，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刚刚经历的一场惊心动魄的信任危机。陈平凭借自己的坦诚和自信，成功化解了危机，站稳了脚跟。
“所以，明日去大营，必不会太平。”陈平看着林深，目光深邃，“你跟着我，多看，多听，少言。尤其要注意，哪些人跳得最欢，哪些人沉默观望，哪些人……或许可以争取。”
林深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小人明白。”
他意识到，陈平带他来，不仅仅是需要一个贴身侍从，更是要将他作为一双眼睛，去观察军中复杂的人事关系。自己这个穿越者，已经不知不觉更深地卷入了历史的漩涡中心。
荥阳城下，暗流汹涌。城外是项羽的百万雄师，城内是猜忌不服的汉军诸将。陈平这条“阴险”的狐狸，将如何在这夹缝中，施展他的“分”之谋略，搅动这潭浑水？林深感到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期待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