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推开院门时,天还未亮。他站在屋檐下,右手从刀柄松开,缓缓移到腰后,将新刀摘下。刀鞘碰过门槛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响。
他走进屋,把刀放在桌上。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人。油灯还亮着,火苗歪向一边,灯油快尽了。他没去剪灯芯,而是坐在床沿,背挺直,左手搭在膝盖上。
铜锁贴着胸口,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它的形状。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指没有动。
窗外有风,吹得窗纸微微抖。他闭上眼。
铁链声立刻响起。
不是真的声音,是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哗啦、哗啦,节奏缓慢,像是有人拖着脚在走。接着是门轴转动的声音,木门被拉开,一只苍白的手扶住门框,指节泛白。那张脸慢慢抬起来,眼睛空洞,嘴唇干裂。
他呼吸一顿。
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摸向左臂绑带。伤口在发热,皮肤底下像有蚂蚁爬。他没睁眼,只是把掌心压在旧伤处,用力按下去。
痛感让他清醒了一瞬。
他又想起另一幅画面——雨天的巷口,一个穿蓝布裙的女人蹲下来,给他整了整衣领。伞斜着,雨水顺着伞骨滴在他肩上。她说话时嘴角有一点笑,眼角也有点皱。他说不出话,只记得她手腕上戴着一串银铃,走路时轻轻响。
那年他九岁,姐姐十九。
后来火光冲天,母亲把他推进地窖,他在黑暗里听见外面喊杀声。有人拖着人跑过院子,裙角扫过石阶。他扒着地窖口,只看到半枚铜锁被人扯下,掉进泥水里。
现在这半枚就在他怀里。
他睁开眼,盯着墙上的一片阴影。那里原本挂着旧刀,如今空了。他看着那块暗色的印子,开始想。
如果姐姐还在大巴山,囚室一定靠北墙。南面太近官道,人多眼杂。西边是断崖,送饭不便。东侧有水源,但水流声会影响看守休息。只有北墙最可能。
他脑中出现一条走廊,七步到头,右转是铁门。门上有小窗,木板钉死,只留一道缝。夜里有人巡更,脚步从远到近,停三息,再走。若用飞镖打灭灯笼,需等第四次巡更,那时换岗间隙最长。
但他不能强攻。
刘撼山不会不留后手。门后必有机关,或是毒烟,或是陷坑。就算破门而入,姐姐多年未动,腿脚无力,跑不了山路。若她被药控制,神志不清,更难带走。
他得让她自己走出来。
怎么让她看见光?怎么让她知道是他来了?
他想到铜锁。两半相扣,合在一起会发出清脆一声。小时候他们约定,听到这个声音,就是回家的时候。
可现在他手里只有一半。
他伸手进怀,把铜锁掏出来。金属冰凉,边缘有些磨损。他用拇指来回摩挲缺口,感受那一道锯齿状的刻痕。这是当年被硬扯断的痕迹。
若是能仿造另一半……
念头刚起,他又压下去。假的终究是假的。姐姐若还清醒,一听就知道不对。万一吓到她,反而坏事。
他必须亲自出现。
但不能带刀进去。
姐姐十年不见天日,突然看见一个人持刀破门,第一反应只会是恐惧。她可能缩在角落不敢动,也可能尖叫引来更多守卫。他不能冒这个险。
那就得藏刀。
进门前把刀留在外头,用飞镖或匕首防身。等确认姐姐状态,再决定下一步。可要是里面不止一个守卫呢?要是刘撼山就在屋里呢?
他右手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
不行,得先摸清人数。最好能知道每天几时送饭,饭桶放在哪一侧。若是从门底递进,说明门不开;若是打开一条缝,就能判断锁的位置和开关方向。
还有气味。
囚室若有霉味,说明通风差,窗户小。若有药味,可能是她在吃药。若是饭菜有腥气,说不定加了东西。这些都得提前察觉。
他想起郑玉寒提过的北墙铜铃。去年听见咳嗽声,说明姐姐那时还活着。今年有没有?还能不能走?
他不知道。
所以他不能赌一次突袭。
必须试一次接触。
比如,在夜里扔一块石头敲窗。若是她有反应,第二天再靠近一点。若是没动静,就得换法子。或者用鸟叫模仿小时候巷口的麻雀声,那是他们一起喂过的。
他开始在脑中排时间。
清晨五更末,巡更换班,最松懈。这时最容易接近外墙。若能在墙外挖洞,通到室内,比破门安全。但土质若是坚硬,一天挖不通。若是下雨,泥土塌方,反而暴露。
那就只能走正门。
伪装成送饭的人?黑风帮服制统一,帽子遮脸,但声音骗不了,脚步也骗不了。他走路习惯与别人不同,左肩略低,步幅偏短。练过的人都看得出来。
除非他改步态。
他试着在脑子里走一遍。抬高左肩,拉长右腿,重心前移。这样走三步,就会牵动旧伤。撑不过半炷香。
行不通。
那就只能智取。
比如制造混乱。放火烧粮仓,调开守卫。但火势太大,浓烟灌进囚室,她受不了。若小,又引不来人。
或者下药。在饮水里动手脚,让守卫昏睡。可药量难控。万一她也被迫喝了呢?
他额头渗出汗,顺着太阳穴滑下来。他没擦。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膝盖上的布,已经磨出一个小洞。
他忽然停住。
不能再往下想了。
这些都不够稳。
他需要一个前提——必须先确认姐姐是否还能认人,是否还记得过去。如果她连铜锁都不认识了,所有计划都是空的。
所以第一步,不是救人。
是联络。
只要她还能听见,还能动,哪怕只抬一下手,他就知道路没断。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新刀,转身走向墙架。刀挂上去时,刀镡碰了一下木板,发出“嗒”的一声。
他退后一步。
望着那把刀。
然后低声说:“不能强攻……得让她看不见刀。”
他回到床边坐下,左手又摸向胸前。铜锁还在。他把它握在手里,不再放开。
窗外,天边开始发灰。云层低垂,压着远处的山脊。风停了,窗纸也不抖了。
他坐着不动。
直到东方透出第一缕光,照在桌角的地图上。图是旧的,没标记囚所位置。但他知道,今天要画一张新的。
他站起来,走到桌前,掀开包袱一角。笔墨都在。他没拿出来。
只是用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一条线。
从谷口到北墙。
中间停了三个点。
他盯着那条线,呼吸变深。
门外传来鸡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