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脚步在石板路上没有留下回响。镇中心的集市比往日喧闹,货担横七竖八地摆着,几个孩童追着一只鸡跑过街口,惊起几只麻雀。他贴着墙根走,灰布短打与人群颜色混作一片。
铁匠铺的门框上挂着半截旧皮绳,风吹得它来回晃。他站在檐下,左手拇指蹭过“守”字刺青,三次。眼睛扫过铺内地面——三道新刮痕,是刀鞘拖过的痕迹。墙上挂了十几把刀,长短不一,有猎户用的宽背砍刀,也有商队护镖的直刃长剑。
他走进去,脚步轻,鞋底未沾炉灰。
铁匠正蹲在风箱旁敲一块红铁,锤子落下时火星四溅。听见人进屋,他头也没抬,只说:“要修刀还是换刀?”
杜守拙没答。他走到墙边,取下第一把刀。刀身厚重,重心靠前。他弹了一下刀脊,声音沉闷。挂回去。
第二把稍轻,弧度偏大,不适合断锋起手式。他翻转刀刃,在光下看刃口——有细小崩口。也挂了回去。
第三把拿在手里的瞬间,手腕就稳住了。刀长三尺七寸,比断锋略短一分,但弧线几乎一致。他轻轻一抖,刀尖划出一道平直线,落点正好压住地上一条裂缝。
铁匠停下锤子,看了他一眼。
“这把呢?”杜守拙开口,声音低。
“百炼钢夹软铁,淬火七次。”铁匠站起身,擦了擦手,“山客拿来劈熊的,砍骨头不断刃。”
杜守拙点头。他用指腹从刀柄推至刀尖,检查每一寸金属的光滑度。刀镡处有一点凹陷,是他左手虎口常用的发力位置。他试着做了个“断流斩”的起手动作,刀势顺畅。
“左臂有伤的人用,会不会前轻?”他问。
铁匠笑了下,伸手从架子上拿下一小块铜片。“老客懂行。这个加在刀尾,刚好压住重心。”他接过刀,在尾端比了比,“要不要我帮你钉上去?”
杜守拙摇头。他从怀里掏出碎银放在柜台上,拿起那块铜片,塞进袖中。
买下刀后,他没有立刻离开。他抽出新刀,在午时阳光下一振。刀光闪过,照得铺子里的铁屑微微跳动。他收刀入鞘,系在腰间,位置比原来的断锋靠前一分,拔刀时拇指能直接顶开鞘口。
铁匠看着他调整绑带。“你这手法……不是第一次换刀。”
杜守拙没应话。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扶上门框时顿了一下。
门外街道上,一辆运煤车刚过去,留下两道黑印。风吹起地上的纸片,贴在墙角。他记得刚才进来时,那张纸不在那里。
他不动声色地迈出一步,右脚落地时故意加重,踩住那张纸的一角。左脚继续前行,身体前倾,像寻常过路的行人。
等完全走出铺门,他才将纸片卷进鞋底。
街上人多,他顺着人流走了半条街,拐进一条窄巷。巷子尽头堆着柴草,他停下,弯腰系鞋带,趁机把纸条从鞋底取出。
纸很薄,展开只有四个字:**莫信北道**。
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两息时间,然后撕成碎片,撒进旁边的排水沟。水流立即将碎纸冲走。
他重新上街,方向未变,仍是返回居所的路线。右手始终虚搭在刀柄上,拇指卡在鞘口边缘。走过一座石桥时,水面倒映出他的影子——肩比以往更沉,步伐却更快。
太阳还未偏西。他估算着时间,若按计划,日落前一刻必须抵达谷口外五里处。现在离那个时刻还有三个半时辰。
他摸了摸胸前的铜锁。金属冰凉,紧贴皮肤。
路过一家药铺时,他停下。橱窗里摆着几包止血散,标签上写着“大巴山产”。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没进去。
再往前是布庄,门口晾着一排青灰色布匹。他伸手扯了扯其中一块,质地粗糙,适合做掩体时的披风。他记下位置,准备晚上让郑玉寒来取。
转过街角,他看见一个挑水的老汉。木桶漏水,在石板上留下断续湿痕。他多看了两眼——水痕走向与地图上野柳谷道的坡度吻合。若是雨天,囚车经过那样的斜面,车轮会打滑。
这些细节他都存进心里。
他继续走。左手腕的刺青开始发烫,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皮肤表面无异样,但肌肉轻微抽搐。这是旧伤在提醒他——长时间紧绷后,手臂最多支撑两个时辰的连续出刀。
他得在动手前省力。
前方就是他暂住的小院。门关着,门缝下没有纸条或脚印。他站在门外,先听里面动静——炭火燃烧声稳定,无人走动。他又绕到后窗,窗栓完好。
确认安全后,他推门进去。
屋内如常。包袱还在床边,地图压在石块下。他把新刀放在桌上,解开外衣,露出左臂绑带。布条已经发黑,是上次练刀时渗出的血渍干了。他解开绑带,检查伤口——裂口未扩大,但边缘发红。
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淡黄色药粉,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皮肤时发出轻微“嘶”声,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重新包扎后,他坐下来,开始拆解新刀。
刀柄可卸,他用小刀撬开木柄末端,检查是否有暗格或松动。确认结构稳固后,他将那块铜片嵌入尾部,用随身小锤轻轻敲实。再装回刀柄,试了三次拔刀速度,比之前快了半息。
他把刀放在膝上,用布慢慢擦拭整条刀身。从刀尖到刀根,每一寸都擦了三遍。擦完后,他闭眼靠在椅背上,手指在空中模拟“断流斩”与“护渊式”的衔接动作。
指尖划过空气时,忽然一顿。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阳光斜照在对面墙上,映出窗棂的影子。影子长度显示,还有一个半时辰就到申时三刻。
他站起身,把新刀插回腰间。这次的位置,让他拔刀时左肩无需抬高,避免牵动旧伤。
他拿起包袱,把药瓶、火折、绳索一一放进去。又取出一张折叠的纸,上面画着野柳谷道的地形简图。他在入口处画了个圈,圈外标了一个点——那是他要站的位置。
做完这些,他走到门边,手按在门栓上。
外面传来狗叫声,由远及近,然后消失。
他拉开门栓,推门。
街上行人渐少,有人提着灯笼开始点火。他迈步出去,顺手带上院门。
他沿着原路返回镇中心,但这次走的是另一侧街巷。路过铁匠铺时,他没有停留,目光扫过门口——那根皮绳还在晃,地上多了几片新铁屑。
他继续走,穿过集市,走向城西。
城西有一片废弃磨坊,屋顶塌了一半。他绕到后面,从一堆碎砖中挖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后,是一把短匕首和两枚飞镖。他把匕首绑在小腿内侧,飞镖藏进袖口暗袋。
做完这些,他抬头看天。
太阳尚未西沉,光线仍亮。但他知道,真正的黑暗,是从心里开始的。
他最后摸了摸腰间的刀。
刀在。人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