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推开了栖云寺的门。
门轴发出轻响,积雪从檐角滑落,砸在石阶上碎成几片。他站在门口,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院中无人扫雪,只有一盏油灯挂在廊下,火光被风吹得偏了方向,照出屋前一片斜长的暗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左手掌心贴着铜锁,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这东西一直贴身带着,现在有了些温度。他没再摩挲它,只是把它放回怀里,正对胸口的位置。然后整了整衣襟,迈步进去。
禅房门开着一条缝。
他知道师父在里面。青布长衫的下摆露在门边,离地三寸,纹丝不动。佛珠串垂在桌沿,一颗颗排列整齐,最末那颗微微晃动,说明有人刚动过手。
杜守拙走到门前,双膝跪地,叩首一次。
“弟子杜守拙,拜见师父。”
屋里没有回应。
他保持低头姿势,视线落在砖缝上。那条缝从门槛延伸进来,歪斜向前,像一道未愈的旧伤。他记得小时候练刀失误,被师父罚跪一个时辰,也是盯着这条缝看。那时心里不服,觉得委屈。现在不是了。
过了很久,屋里传来一声轻叹。
陈默尘站起身,走到门口。他比十年前老了许多,背更驼,白发更多,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了杜守拙一眼,转身走回屋内,在蒲团上坐下。
杜守拙起身,进屋,关门。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说话。断锋刀还在鞘中,横在左臂外侧。他知道师父不喜欢带刀入室,但他没摘下。这不是挑衅,是提醒——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听命的小徒弟了。
陈默尘拿起佛珠,一粒粒捻过。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杜守拙答。
“为复仇?”
“为计划。”
陈默尘停下动作,抬头看他。
杜守拙伸手入怀,取出两张草纸。一张画着大巴山地形,另一张标着时间点与可能的哨位分布。他把纸铺在桌上,用半块铜锁压住一角。
“我想知道,这个布局有没有漏洞。”
陈默尘没看纸。
他问:“你今日来,是为杀一人,还是为了止杀?”
杜守拙低头。
他的手落在刀柄上,但没有握紧。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急着说。他想起密室里那股驯服的力量,想起自己不再靠一口气往前冲。他也想起姐姐被关十年,想起村口烧焦的老屋。
“初时只为杀他一人。”他说,“如今……我想让大巴山不再有第二个我。”
陈默尘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起身,走向墙角。那里立着一把铁刀,无鞘,刀身泛黑,像是从未开锋。他拔出刀,走回桌前,将刀平放在纸上。
“既来问刀,便先试刀。”他说,“三更之前,你能让我动一次手,我便听你说完你的计划。”
杜守拙看着那把刀。
他知道这不是比快慢,也不是拼力气。师父从不动手除非必要。这一试,试的是心。
他后退三步,盘膝坐下。
闭眼。
呼吸放缓。
院外风声渐弱,灯焰稳定下来。屋内只有佛珠偶尔碰撞的声音。他不去听,也不去想。他把自己沉下去,像把刀插进土里,只留一点刃尖在外。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三更鼓响。
他猛然睁眼。
身形未起,左手拍地。
掌风激起地面一层薄雪尘,扑向陈默尘面门。老者微侧头,避开正面,袖角扬起半寸,挡下余势。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真正做出防御动作。
杜守拙起身,拱手。
“弟子已试。”
陈默尘放下袖子,看着他。
“你学会了等。”他说。
杜守拙没接话。他知道这句话不是夸奖,是确认。师父在确认他有没有丢掉“守拙”这两个字的本意。
陈默尘走回墙边,把铁刀插回原位。然后他坐回蒲团,指了指对面。
杜守拙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矮桌,上面还放着那两张草纸和半块铜锁。陈默尘的目光终于落在纸上,但他没有伸手去翻。
“你说要止杀。”他说,“那你告诉我,若刘撼山身边有个孩子,你如何出手?”
杜守拙的手指动了一下。
这不是战术问题,是选择。他知道师父在逼他划线——在哪一刻,复仇不再是正义。
“我会等。”他说,“等他落单。”
“若他拿孩子当盾呢?”
“我不会出刀。”
“若那是唯一机会?”
“那就没有机会。”
陈默尘看着他,眼神变了。
不是满意,也不是失望。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看到了某个早已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
他点了点头。
然后伸手,掀开草纸一角,露出下面的地图。
“你标错了。”他说,“东岭哨岗每日换防在寅时二刻,不是三刻。你按后者算,会多出七分钟空档。”
杜守拙立刻抽出随身小刀,在纸上划掉原记号,重新标注。
“还有。”陈默尘继续说,“你打算从矿洞潜入,但暗河出口有三处,你只记了两处。第三处在西崖底,常年被藤蔓遮住,入口窄,只能容一人侧身进。”
杜守拙拿出炭笔,在图上补了一个点。
“你记这些,是为了救人?”陈默尘问。
“为了活着出来。”杜守拙说。
陈默尘没再说话。
他拿起佛珠,重新开始捻动。节奏很慢,每一粒都数得清楚。杜守拙坐在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断锋刀横在腿前。铜锁贴着胸口,温热未散。
窗外天色依旧昏沉。
晨光还没来。
屋内烛火跳了一下,映出两人的影子。一个年老,一个年轻;一个静坐如山,一个挺直如松。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却没有重叠。
陈默尘忽然开口。
“你左臂的伤……现在还能发力吗?”
杜守拙抬起左手。
袖子褪下一截,露出“守”字刺青。皮肤下隐约有热流滚动,像是藏着一道未出鞘的刃。
“能。”他说,“但它不会再第一个动。”
陈默尘点头。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过去的杜守拙,总想用伤处诱敌,拼得头破血流。现在的他,学会了藏锋。
这才是真正的“逆斩”。
不是以退为进,是以静制动。
不是急于证明自己强,而是清楚什么时候不该动。
陈默尘终于伸手,拿起了那张地图。
他用手指点了点矿洞入口的位置。
“你走这里。”他说,“但不要一个人进。”
杜守拙抬头。
“你不肯帮我?”
“我不是不肯。”陈默尘说,“我是不能。”
他看向墙角的铁刀。
“我已经放下刀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活路。”
杜守拙低头。
他知道师父说的是真话。这个人早就退出江湖,不会再为任何人拔刀。但他已经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不是战术,不是路线。
是认可。
陈默尘把地图推回给他。
“你还有多久出发?”
“天亮以后。”
“那就睡一会儿。”陈默尘说,“真正的战斗,不在山上,而在你走进去之前。”
杜守拙没有动。
他坐在蒲团上,看着师父捻动佛珠的手。那只手很稳,连最细的筋络都不颤一下。
他知道这一夜还没结束。
他还有一堆问题没问。
比如铜锁是否还能开启别的机关,比如父亲当年是否留下过其他信物,比如刘撼山的右臂旧伤到底有多深。
但他现在不开口。
因为他明白,有些答案必须自己找到。
他只是把断锋刀抱得更紧了些。
刀身贴着胸口,和铜锁一起,压住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