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指从地砖上抬了起来。
指尖离开青砖表面时,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颤。他没看地面,也没动身子,只是把右手慢慢收回,落在刀柄上。刀鞘冰冷,铁扣边缘有些磨手,但他握得很稳。
呼吸声在石室里清晰可闻。
一呼,一吸,节奏不变。他不再引导内力去冲撞经脉,而是让热流自己走。肩井穴通畅,膻中穴松软,丹田里的漩涡一圈接一圈,转得越来越深。左臂旧伤处仍有跳动,但已不是乱冲乱撞,像是有了节拍,跟着心跳一起一落。
他闭着眼,却知道身体已经听命于心。
这感觉不一样了。以前出刀靠的是狠劲,是憋着一口气往前冲。现在力气藏在筋骨里,不动时像水,动时才见锋。他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滑了一下。
然后睁开眼。
视线先落在膝前。那半块残破铜锁静静躺在石台上,表面还带着余温。他伸手拿起,铜锁链条缠住手腕,“守”字刺青贴着金属,凉了一下又热起来。
他没立刻收进怀里。
而是用拇指一遍遍摩挲锁面。上面有划痕,有磨损,也有火烧过的焦边。这是十年前留下的东西,是他和姐姐之间唯一连着的东西。那时候他还小,只知道把它塞进衣领,贴着胸口藏好。现在他明白,这不只是信物,是责任。
他把它翻过来。
背面朝上,对着昏黄烛光。火苗晃了一下,映出锁身一道细缝。他记得这缝是怎么来的——当年村口老槐树下,父亲把锁掰开,一半给他,一半给姐姐。说好了,等再见面时,合上它。
可那一面,始终没等到。
他握紧了铜锁。
掌心发力,指节发白,却没有一点颤抖。恨意还在,但他不再被它拉着走。他知道刘撼山是谁,知道他在哪片山里盘踞多年,知道他手上沾了多少条人命。他也知道,姐姐被关了十年,不是死不了,是不能死。
正因为这样,他更不能急。
他松开手,把铜锁放进怀中,正对心脏的位置。然后抬起左手,看着腕上的刺青。墨色沉实,不像过去那样浅淡。他知道,这是内力沉淀的结果,也是心境变化的痕迹。
他开始想事情。
第一个念头是刘撼山的拳法。黑煞拳走刚猛路线,一击必杀,擅长近身压制。但师父说过,练这种拳的人,关节损耗极大,尤其是右臂。刘撼山右手变形,说明他常年用那边发力,弱点就在那里。可越是这样的人,越会藏弱点。他不会让人轻易看到破绽。
第二个念头是大巴山的地势。那一带山路复杂,岔道多,易守难攻。刘撼山能在那种地方扎根十几年,肯定布了哨点,有人通风报信。要是贸然进去,还没见到人,就已经被围了。
第三个念头是人。
刘撼山不是一个人在做事。他能控制那么大一片区域,手下必有亲信,有打手,也有听话的眼线。这些人不一定都会武功,但他们熟悉地形,知道怎么传消息。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整个窝点都能立刻反应。
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想着一刀砍下去就完事。
他得弄清楚三件事:刘撼山现在在哪间屋子住,每天什么时候出门,身边有几个贴身护卫。还有,姐姐被关在哪里,有没有转移的可能。这些都不能靠打探,也不能靠猜。
他需要帮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想到了栖云寺后的那条小路。路尽头有间茅屋,屋主常年不见人影,但门口总摆着一碗清水。他知道那是谁的地盘。
但他不能直接去。
他得先把脑子里的东西理清楚。不能带着一团乱麻去见人,也不能空着手求策。师父教过他一句话:问计之前,先要有自己的打算。否则别人给的建议,你也听不懂。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仍握着刀柄。刀没出鞘,也不需要出。现在的对手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远处那个躲在山里的影子。要赢他,不能只靠快,也不能只靠狠。
他开始在心里画图。
一张是地形图。大巴山主峰偏西有座断崖,崖底有条暗河,通向几个废弃矿洞。他曾追过一个逃犯到那里,记得入口隐蔽,但里面有路。如果刘撼山真把人关在深处,很可能就在那一带。
另一张是时间图。清晨换岗最松,傍晚交接最乱。要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比如放火或者引野兽进寨,就能分散守卫注意力。只要撑过半个时辰,就有机会摸进去。
他还想到铜锁。
这东西不只是信物。它能打开古寺密室,也许也能打开别的机关。刘撼山既然抢过《断锋九式》,说不定也搜过他们家的老宅。那地方烧毁前有个地窖,父亲曾在里面藏过东西。他一直没机会回去看。
这些事不能一个人做。
他需要情报,需要时机,也需要一个能信的人帮他盯着后路。不然就算杀了刘撼山,也会被其他人反扑。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肩膀放松下来,但眼神没变。不是愤怒,也不是悲痛,是一种很静的东西。像夜里停在水面的船,不动,却随时能走。
他把手从刀柄上移开。
然后双掌合拢,在腿上轻轻一拍。声音不大,但在密室里回了一下。这是他每次定下主意时的小动作。小时候师父看见了,说他心思终于落地了。
他站起身。
膝盖发出轻微响声,但他没停顿。转身面向北墙,那里有一道裂缝,碎石还在往下掉灰。他走过去,蹲下,用手拨开浮土。底下露出一块完整的青砖,表面斑纹清晰,正好是个锁孔形状。
他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从怀里取出铜锁,比了一下。大小差不多,但不是完全契合。差一点。他知道,这不是终点,只是一个标记。
他把铜锁收回。
重新坐回石台前,盘膝,闭眼。
这一次不是调息,也不是练功。他在脑子里一遍遍推演接下来的每一步。去哪里,见谁,说什么话,带什么证据。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
外面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
但他没感觉。烛火将尽,光晕缩成一小团,照着他低垂的脸。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把竖着的刀,刃朝下,还没落下。
他的左手忽然动了一下。
指尖微微抽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没睁眼,也没停下脑中的推演。他知道这是旧伤在回应体内的力量变化。但现在它不再是负担,而是提醒。
提醒他记住来路。
也提醒他,该走了。
但他没动。
仍然坐在原地,双手放在膝上,呼吸平稳。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出发,而是确认自己为什么出发。
不是为了杀人。
是为了让那个人再也伤不了别人。
烛芯爆了个小火花。
光闪了一下,随即暗下去半分。他的脸一半在亮里,一半在暗里。手指再次滑过刀柄,这次没有停,而是慢慢抽出寸许。
刀刃映着残火。
一道冷光横在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