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躺在硬板床上,他总忍不住摸出怀里的信纸,就着油灯的微光反复看。
信纸的字迹都快被他摸得模糊了,可每一个字都像在他眼前展开一幅画。
梦里面京畿道的正阳门还像三年前那样车水马龙,晨光里挑着货担的小贩会喊着“糖炒栗子”。
城门下的茶摊冒着热气,他穿着崭新的校尉袍,接过商旅递来的清茶,听他们说城里的新鲜事。
家里的老娘该还在小院里种着她最爱的月季,见他回来,定会拉着他的手絮叨,把藏了许久的点心往他怀里塞。
逢年过节,还能约着从前的弟兄去酒楼喝酒,不用再像在南境这样,喝着掺了水的劣酒,听着远处的厮杀声……
孙宗夜里睡着觉能笑醒,他甚至开始盘算,回去后要给家里的老娘捎些南境的特产,再请从前的弟兄喝顿酒。
可等着等着,却等来了一场空。半个月前,他托的人捎回口信,说“事情还在运作,朝中关系还需打通,让孙将军再等等”。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他从头凉到脚。
他活了四十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运作”“打通”
这些话,不过是收了钱不想办事的托词。
三百两银子,在京城或许不算多,可那是他在南境喝了三年糙米粥、穿了三年旧铠甲攒下的家底,是他想逃离这鬼地方的唯一希望。
他骑着马,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风里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想骂人,想冲到京城去跟那些官员理论。
可他不能他只是个不得势的边将,朝中没有靠山,连得罪的英国公府都还在京中权势滔天。
他要是闹起来,别说调回京城,恐怕连这南境都待不住,说不定还会被安个
“擅离职守”的罪名,丢了性命。
“运作上还有待打通”。
这句话像根刺,扎在他的心里。他知道,这
“有待打通”的背后,不过是那些官员揣着他的银子,敷衍着他这个远在南境的孤臣。
他的钱,怕是真的打水漂了,他想离开南境的念想,也怕是要跟着碎了。
罢了,至少现在还有命在,至少还能守着这南境的一寸土地。
只是不知道,这南境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孙宗握着马的缰绳的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
方才士兵们那几句带着哭腔的嘀咕,像淬了火的细针,一下下扎在他本就烦躁的心上。
先前银子打水漂的窝火还没散,这会儿又被这群没见过阵仗的兵卒围着抱怨,胸腔里像是塞了团烧得正旺的干草,稍一碰就想炸开。
他勒住马,目光扫过围在身边的几个士兵。
最年轻的那个还在不住地搓着胳膊,嘴唇哆嗦着念叨
“青面獠牙”
带旧伤的老兵则低着头,手里的长枪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满脸都是认命般的颓丧。
孙宗心里冷笑一声,他在军中摸爬滚打二十多年,什么样的龌龊没见过?
所谓“打头阵”,从来都是他们这些没背景、没靠山的将领的差事。
“想当年在京畿道,每逢剿匪,冲在最前面的永远是他带的兵。”
“可论功行赏时,功劳却总能落到那些世家子弟头上。”
“他们躲在后方的营帐里,喝着陈年的佳酿,等着前方把仗打完,再慢悠悠地出来“督战”,最后凭着家世背景,轻轻松松把军功揣进怀里。”
“如今到了这南境,还是老样子”
“几千人探大华教的虚实,这等凶险的差事,自然轮不到那些京城里来的贵公子,只能派他这个“被贬斥”的边将。
至于士兵们传得神乎其神的大华教是妖怪,孙宗更是一个字都不信。”
“他早年在边境待过,蛮族、乱匪见得多了,哪有什么(青面獠牙、会邪术)的怪物?”
“无非是有人故意渲染恐怖,要么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要么是想借谣言扰乱军心。”
“那些所谓“挖人心、吃人骨”的说法,十有八九是流民逃难时添油加醋编出来的,传到士兵耳朵里,又被放大了十倍百倍,才成了如今这令人闻风丧胆的模样。”
“够了!”
孙承宗猛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士兵们的窃窃私语。
他抬手摆了摆,眼神冷得像南境冬夜的寒霜:
“行军打仗,最忌军心浮动。”
“再敢妄议大华教是妖、扰乱军心者,休怪本将军军法处置!”
这话一出,周围的士兵立刻噤了声。
年轻的小兵慌忙低下头,老兵也停下了戳地的动作,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夜风吹过树林,只剩下树叶沙沙的声响,方才那股子恐慌的气氛,总算被压下去了几分。
孙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目光投向前方黑漆漆的树林深处。
队伍已经在林间小路上走了近一个时辰,四周的树木越来越密,光线也越来越暗,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气息。
不是腐叶的腥气,也不是野兽的臊气,而是一种让人心里发毛的沉静,连虫鸣都弱了许多。
他皱了皱眉,突然勒紧缰绳,高声下令:“全军止步!”
行进的队伍瞬间停了下来,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孙承宗催马往前几步,借着微弱的月光望去。
前方不远处,树林突然裂开一道缺口,隐约能看到山口两侧的岩壁陡峭如刀削,山口深处黑得像个无底洞,连月光都照不进去。
“此山有古怪。”
孙宗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着那道山口。
“两侧岩壁高耸,易守难攻,若是里面藏了伏兵,我们贸然进去,便是自投罗网。”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副将,眼神锐利:
“传我命令,立刻派两名斥候前去探查山口内的情况,务必仔细查看有无伏兵、陷阱,半个时辰内回报。”
副将立刻领命,转身点了两个身手矫健的士兵,低声叮嘱了几句。
那两名斥候迅速卸下身上的重甲,只带了短刀和火把,猫着腰钻进了山口,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孙宗又看向其余的士兵,语气严肃:
“队伍分成三批,每批间隔百步,依次进入山口。”
“前队注意警戒两侧岩壁,中队护住粮草,后队断后,一旦发现异常,立刻鸣号示警,切不可慌乱!”
士兵们虽然还有些紧张,但见孙承宗镇定自若、部署有序,心里的慌乱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们按照命令迅速整队,第一批士兵握紧兵器,小心翼翼地朝着山口挪动,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映得岩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孙承宗留在队伍后方,目光紧盯着山口的方向,手始终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程,恐怕比之前更加凶险。
无论是传闻中的大华教,还是眼前这诡异的山口,都可能藏着致命的危机。
但他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得带着这几千弟兄闯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