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初升,月色银辉般洒在夜晚的树林里,枝桠交错的阴影在蜿蜒的土路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晚风卷着瘴气和腐叶的腥气掠过,每片晃动的叶子都像藏着窥视的眼睛,四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是沉稳的鼓点,是南境的炎热使得夜晚也是闷热,手里攥着刀柄的手心里渗出的汗,顺着指缝滴在泥土上,滴在泥路上敞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将军”
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他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夜风掐住了半截,不得不缩了缩脖子,往副将身后挪了挪。
“小、小的斗胆说句……大将军这分明是拿我们当炮灰啊!”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死水,立刻引来了附和。
另一个肩上还带着旧伤的老兵往掌心啐了口唾沫,粗糙的手指死死抠着长枪的木柄:
“可不是嘛!就给咱们这几千人,连件像样的攻城器械都没配全,就要去打那大华教?”
“这跟让咱们去送死有啥区别!”
“你们是没真听过大华教的厉害!”
一个刚从上一次战场调过来的士兵突然插话,声音里的颤抖藏都藏不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仿佛下一秒就有什么东西要从黑暗里窜出来咬断他的喉咙。
“我老家那边的猎户说,那些教徒个个长得人高马大,肩膀比咱们的盾牌还宽,脸上青面獠牙的,看着就不是活人!”
“之前南蛮野人越境作乱,拿着砍刀冲上去,结果呢?”
“人家连特殊的重甲都没穿,三两下就把那些野人打得丢盔弃甲,跑慢了的,连骨头都没剩下!”
他的话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冷了几分,有个士兵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铠甲的铁片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树林里格外刺耳。“不止呢……”
又一个声音压低了,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去。
“我还听说,大华教会邪术!白天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一到晚上就跟鬼似的冒出来,悄没声儿地摸进营地,专挖人的心脏,还吃人骨头!”
“前阵子有个逃回来的兵,说他亲眼看见教徒把人的头骨当酒碗,那骨头缝里还挂着肉沫呢!”
这些话像冰冷的蛇,顺着每个人的耳朵往心里钻。
几个士兵围着领兵将领,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压得极低,却句句都带着藏不住的恐惧。
有人说话时牙齿在打颤,有人攥着兵器的手在发抖,还有人偷偷往身后看,仿佛黑暗里随时会跳出青面獠牙的教徒,把他们拖进无边的深渊。
领兵将领站在原地,指尖的佩剑剑柄早已被冷汗浸得发滑。
他望着眼前这些满脸惧色的士兵,听着他们带着哭腔的低语,只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
夜风吹得他的披风猎猎作响,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闷热,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脚下的土路,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孙宗骑在马上,身上挂着一个纪念玉佩,上写着“京畿卫”三个字早已被南境的潮气蚀得模糊,就像他三年前在京城城门下的荣光,如今只剩一层薄薄的锈迹。
他本不是这南境五十万征南军的人。
三年前,他还是京畿道上响当当的城门校尉,守着九门之中最繁华的正阳门,虽不算位高权重,却也安稳体面。
那时他手下有一千多弟兄,每日晨光熹微时开城门,暮色四合时查关文,偶尔还能收到往来商旅递来的清茶,听几段京城的新鲜事。
可这一切,都毁在一次“不懂事上”。
那日他按律盘查一辆插着国公府旗号的马车,却不料车里坐着的是英国公府的嫡公子。
那公子仗着家世,不肯出示路引,他偏要较真,一来二去便起了冲突。
没过半月,一道调令便递到了他手上,轻飘飘一句
“南境需得力将官”
便把他从繁华京都,扔到了这鸟不拉屎的瘴疠之地。
南境的日子,是用血汗和恐惧堆出来的。
这里没有京城的雕梁画栋,只有连绵不绝的瘴气和随时可能从密林中窜出的蛮族兵卒。
白日里,毒辣的日头能把铠甲晒得烫人,连呼吸都带着一股焦糊味。
到了夜里,蚊虫嗡嗡地围着人转,咬一口便是一个流脓的疙瘩。
更要命的是冲。
三年来,大小战事爆发了不下四十起,有时是蛮族袭扰村寨,有时是边境哨卡被围,他手下的弟兄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次清点人数时,总能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划上红圈。
有次他亲自带人驰援,左肩被蛮族的弯刀划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鲜血顺着铠甲往下淌,他愣是咬着牙把人救了回来,可夜里换药时,看着那外翻的皮肉,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条命,说不定哪天就扔在这南境的泥地里了。
前两个月,京中传来消息,穆王要荣登大宝,京里乱成了一锅粥。
孙宗的心猛地动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连夜翻出藏在床板下的木匣子,里面是他三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三百两银子,每一块都带着南境的汗味。
他托人把银子送到京城,找了从前认识的几个官员,只求他们能在新帝登基的乱局里,帮他运作一下,调回京城哪怕只是个偏远县城的校尉,也好过在这南境提着脑袋过日子。
送银子的时候,那些官员笑得满脸堆肉,拍着胸脯说“孙将军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们身上”。还说
“新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您有守城经验,调回京城易如反掌”。
孙宗握着传递回来的信,连指尖沾着的露水都忘了擦。
信纸边角被南境的潮气浸得发卷,上面寥寥几行字却像团火,一下烧暖了他冻了三年的心头。
京中旧友捎信来,说新帝登基后要整顿边军,正需他这样有守城经验的将领,若肯再“打点”些,调回京畿道的事已有七八分眉目。
孙宗突然笑了,那笑意不是平日里在戍楼强撑的沉稳,而是从眼角眉梢里漫出来的,连带着眼底的红血丝都淡了几分。
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襟里,指尖还在胸口按了按,仿佛要把这份希望牢牢攥在怀里。
自那以后,孙宗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从前他守在戍楼,望着南境连绵的瘴气山,眉头总拧着个疙瘩,连士兵递来的糙茶都喝不出滋味。
如见着值岗的小兵顶着黑眼圈,他竟会拍着对方的肩膀打趣:
“小子,再熬些日子,说不定咱们就能回京城喝热茶了。”
有老兵捧着破损的铠甲来报修,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皱着眉叹军费紧张,反而笑着说:“先凑合用,等回了京,咱们换全新的,让京里的人瞧瞧咱们南境兵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