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州这地方,千年之前就开始种牡丹。人说“曹州牡丹甲天下”,不是虚言。谷雨前后,是牡丹开得最盛的时候,那时曹州牡丹园里,红黄紫白黑绿蓝,各色牡丹争奇斗艳,游人如织,喧声震天。可一到夜里,园子便沉寂下来,只剩风吹叶动,暗香浮动。
张老疙瘩是这牡丹园的守夜人,六十五岁,驼背,左腿有点瘸,说话带着浓重的曹州口音。他守这园子已经十五年了,园子里每一株牡丹的脾性,他都摸得门儿清。哪株喜阳,哪株耐阴,哪株花开得早,哪株花期长,他心里都有一本账。他尤其关心的,是园子中央那株百年“花王”——“青龙卧墨池”。
这“花王”来历不凡,据园志记载,是光绪年间曹州名士赵邦清亲手所植,已有百二十年历史。此花花色深紫近黑,花蕊呈青绿色,形如卧龙,故得此名。民间传说,这株牡丹曾受真龙之气点化,已通灵性。
2001年谷雨那天,游人散去后,张老疙瘩照例在园子里巡查。那晚月色很好,园中小径被照得发白,像撒了一层盐。空气中弥漫着牡丹花浓烈的香气,甜得有些发腻。张老疙瘩打着手电,沿着熟悉的小路慢慢走着,他那条瘸腿在泥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
走近“花王”时,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株“青龙卧墨池”本应在白日盛放,可此刻,在皎洁的月光下,它的花苞竟然还在缓缓舒展。
张老疙瘩停下脚步,揉了揉昏花的老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凑近些,蹲下身,屏住呼吸仔细观看。
确确实实,那拳头大小的花苞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瓣一瓣地向外展开。更奇的是,月光照在花瓣上,那原本深紫近黑的花瓣,此刻竟呈现出一种白日里从未有过的莹润光泽,像是黑绸子上洒了金粉,又像是深潭水面泛起的幽幽磷光。
张老疙瘩看得呆了,忘了起身,也忘了时间。他守这园子十五年,从未见过这等奇事。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四周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雾。雾是淡紫色的,在花间缭绕,带着一股异香,比平常的牡丹花香更加浓郁,直往人鼻孔里钻,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张老疙瘩想站起来往后退,却发觉自己的腿脚不听使唤,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他心中开始发毛,后背渗出冷汗。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极细微的声音,像是女子的叹息,又像是风吹过花瓣的摩擦声。声音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细听之下,又像是谁在低声哼唱着什么曲调。
张老疙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起了园子里老一代守夜人讲过的传说——牡丹花年深日久,吸足天地精华,便会成精,能幻化人形,迷惑人心。
“谁?谁在那儿?”他颤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园子里显得异常突兀。
没有人回答。只有那诡异的哼唱声还在继续,时远时近,忽左忽右。
张老疙瘩拼命挣扎,终于能动了。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想转身逃跑,却又忍不住回头看那株“花王”。
这一看,他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月光下,那株“青龙卧墨池”已经完全绽放,花盘有海碗那么大,花瓣层层叠叠,泛着妖异的莹光。而在花旁雾气中,隐约可见一个女子的身影,穿着古时的衣裳,颜色正是那“青龙卧墨池”的深紫色,衣袂飘飘,似真似幻。
张老疙瘩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张老疙瘩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周身笼罩在一层光晕中,既美丽又恐怖。
“老伯莫怕。”女子开口了,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直透骨髓,“我在此地修行百年,今日借谷雨月华化形,不会害你。”
张老疙瘩牙齿打颤,说不出话。
女子继续说道:“我本是赵家丫鬟,名唤墨池,因与主人相恋,被主母毒打致死,埋于此地。赵郎悲痛,植此牡丹为我纪念。百年来,我魂魄附于花上,日夜思念,不得超生。”
张老疙瘩听了这话,恐惧中生出几分怜悯。他年轻时也经历过生离死别,知道相思之苦。
“你...你要我做什么?”他终于挤出一句话。
女子的声音变得哀婉:“明日午时,我将花谢形销。只求老伯在我死后,从根下三尺取我骨殖,与城南赵郎墓合葬。我便可超生,不再做这无主孤魂。”
张老疙瘩心中挣扎。他既怕这花妖作祟,又同情她的遭遇。更担心若是答应了她,会不会惹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身。
女子见他不语,幽幽叹道:“老伯若不答应,我魂魄无依,只能继续在此徘徊。只是近日我感应园中将有大劫,恐殃及全园牡丹。若得超生,或可免此一难。”
“大劫?什么大劫?”张老疙瘩急忙问道。他守这园子十五年,园中牡丹如同他的孩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遭难。
“天机不可泄露。”女子声音渐渐微弱,“记住,明日午时...”
话音未落,一阵强风吹来,雾气散去,女子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只有那株“青龙卧墨池”在月光下静静绽放,花瓣上的莹光似乎暗淡了些许。
张老疙瘩连滚带爬地回到自己的小屋,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他红着眼睛来到园中,那株“青龙卧墨池”果然已经开始凋谢,花瓣无力地垂下,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张老疙瘩心中忐忑,不知昨夜所见是梦是真。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相信那个诡异的经历。
午时一到,他拿着铁锹,悄悄来到“花王”前。四下无人,他颤抖着开始挖掘。挖到三尺深时,铁锹果然碰到了一个硬物。他小心扒开泥土,看见了一具小小的白骨,白骨旁还有一个生锈的铜镯。
张老疙瘩心中骇然,急忙将白骨和铜镯取出,用早已准备好的红布包好。然后他重新填好土,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小屋。
当晚,他带着那个红布包,偷偷前往城南的赵氏祖坟。月光下,他找到了赵邦清的墓碑。在墓碑后,他挖了一个小坑,将红布包埋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回园的路上,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竟是昨夜所见的那位紫衣女子。只是此刻,她周身不再有那股阴森之气,而是面带微笑,向他深深一拜。
“多谢老伯成全。园中大劫已解,墨池永感大恩。”说完,她的身影渐渐淡去,最终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夜风中。
张老疙瘩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第二天,园中工作人员发现那株百年“花王”已经完全枯萎,纷纷叹息不已。唯有张老疙瘩心中有数,默默不语。
七日后,曹州遭遇百年不遇的冰雹灾害,牡丹园受损严重,唯独“花王”原址周围十丈内的牡丹,竟毫发无伤。众人皆称奇,唯有张老疙瘩心中明白其中缘由。
自此以后,张老疙瘩依然守着牡丹园,只是他变得更加沉默。每年谷雨夜,他都会独自一人来到“花王”原址,摆上一壶酒,两个杯子,自斟自饮,直到天明。
有人说,夜深人静时,能听见他在低声和谁说着话,声音温柔,像是和老朋友聊天。也有人说,曾看见他身旁坐着一个紫衣女子的模糊身影,两人对饮,相谈甚欢。
但这些都只是传说,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只有曹州牡丹园里那处空着的花坛,和周围异常茂盛的牡丹,似乎在默默诉说着那个谷雨夜发生的诡异而凄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