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在1999年最后一天接了晋祠的夜班。
“就这一晚,双倍工钱,”主任拍着他肩膀,“你家小子明年高考,多攒点不是坏事。”
老陈五十有三,守晋祠已经十三年。他本不信那些神神鬼鬼,可这夜不同——千年虫,人人都说电脑要发疯,世界要乱套。他傍晚出门时,媳妇往他兜里塞了张符,是上月从晋祠旁边的圣母殿求来的。
“殿里的东西,护殿的人,”老陈苦笑,“倒也是个轮回。”
太原的冬夜干冷,风像刀子。晋祠里古木参天,光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影子在地上织成一张破网。老陈打着手电,例行巡查。水镜台、金人台、圣母殿,一处处走过去,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二十二点四十七分,他走到周柏下。
这棵相传为西周所植的古柏,历经三千年风雨,树干需三人合抱。老陈每晚都要在此站一会儿,听风吹过柏叶的沙沙声,像听老人咳嗽。但今夜,柏树不对劲。
先是微光,淡绿色,从树干深处渗出,如萤火虫聚集。老陈揉眼,以为是眼花。可光不灭,反而渐亮,勾勒出树干每一处纹理。
“千年虫连树都能咬?”他喃喃自语,靠近些。
荧光更盛了,树干上竟浮现出字迹——墨色字迹在绿光中显得黝黑,一笔一划,如游龙走凤。老陈识字不多,但那字迹的气势让他屏息。他认出这是《晋祠之铭并序》,唐太宗亲手所书,就立在祠内碑亭中。可眼前的,分明是草稿,涂改处处,墨迹淋漓,仿佛刚刚写就。
最让他心惊的是,那些涂改的墨迹在缓缓流动,像活物。
老陈倒退两步,手电筒的光柱颤抖。他想起老辈人说过,晋祠有灵,每逢大变,必有异象。安史之乱前夜,守祠人见过殿内烛火自燃;靖康之年,金人台上的铁人泪流锈水。
“莫不是真要出大事了?”老陈摸出兜里的符,紧紧攥着。
他跌跌撞撞退向圣母殿,那是晋祠的核心,供奉着唐叔虞的母亲邑姜。殿内昏暗,只有应急灯微弱的光。三尊宋代彩塑侍女像立在殿中,面容静好,已站立千年。
老陈喘着气,靠门而立。荧光从殿外渗入,给侍女像蒙上一层诡异的绿纱。
然后,中间那位捧印侍女的眼睛动了一下。
老陈浑身僵冷。
那双眼珠——陶瓷烧制的眼珠——缓缓转向他。没有瞳孔,却分明在“看”他。接着,左右两位侍女也动了,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如干木断裂。
老陈想跑,腿却灌了铅。他想起十三年前刚来晋祠时,儿子还小,第一次见到这些侍女像,说:“爸,她们在哭。”他当时呵斥孩子别胡说,可现在,他分明看见,中间那位侍女眼角,渗出了一滴晶莹——不是泪,是某种树脂,在荧光中闪烁。
殿外,月光忽然明亮起来,透过窗棂洒入。月光所及之处,殿内墙壁上的宋代彩绘活了。
飞天起舞,云彩流淌,颜料如融化的糖果,沿着墙壁缓缓滑动。老陈闻到一股异香,似檀非檀,似麝非麝,让他头晕目眩。墙壁上的图案在重组,在变化,原本庄重的礼佛图,渐渐变成了陌生的场景——烽火连天,百姓逃亡,城市倾覆。
“这是……预言吗?”老陈喃喃。
“是记忆。”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轻柔却古老。
老陈猛地看向捧印侍女,她的嘴唇没动,但声音确是从她方向传来。
“三千年来,我们记得一切。”另一个声音说,来自左边侍女。
“千年之末,界限最薄。”右边侍女的声音如风铃。
老陈腿一软,坐倒在地。恐惧如冰水浇头,但他没昏过去——他想起了儿子。儿子在省城读书,如果世界真要乱,儿子怎么办?
“会……会发生什么?”他颤抖着问。
捧印侍女眼中的树脂更多了,顺着陶瓷脸颊滑落,在月光下如琥珀珍珠。
“新旧交替时,门会打开。”她说,“有的能回来,有的想逃走。”
“什么门?”老陈追问。
“生死之门,时空之门。”左边侍女答,“千年一刻,界限最薄。”
老陈突然明白了。这些古物——周柏、侍女像、彩绘——它们不只是物件,它们是见证者,是记录者。每逢千年之交,某种屏障会变薄,逝去的会显现,被封存的会苏醒。
他想到了晋祠的历史。这里本是纪念唐叔虞的祠堂,他辅佐周王室,保一方平安。老陈突然觉得羞愧——自己作为守祠人,竟只把这当作一份工,而非责任。
“我需要做什么?”他问,声音不再颤抖。
侍女们沉默片刻。然后,捧印的缓缓抬起手,指向周柏方向。
老陈挣扎起身,走出圣母殿。周柏的荧光更亮了,直冲云霄。树干上的文字如瀑布流动,不仅仅是太宗的碑文,还有更多——他认出几个在历史课本上见过的名字:傅山、于谦、李白……他们都曾来过晋祠,都在此留下痕迹。
柏树下,隐约有人影晃动。不是实体,更像雾气凝成,穿着各朝服饰,静静站立。
老陈明白了自己的职责。他不是来躲避灾难的,他是守夜人,在界限最薄的时刻,守护这道门,不让不该通过的通过。
时间流逝,恐惧仍在,但已被责任取代。老陈在祠内巡视,对那些忽隐忽现的古人不躲不避。有个穿着宋代官袍的影子向他拱手,他下意识回礼;有个唐代宫女想摸他衣袖,他侧身避开。
“我守此祠,不论古今。”他对自己说。
二十三点五十九分,整个晋祠已被荧光笼罩。侍女像走出圣母殿,站在周柏下,彩绘从墙上流下,如丝绸缠绕树干。千年古物,在这一刻全活了。
老陈站在她们前方,如卫士。
太原城传来钟声,第一响。
周柏的光开始收缩,如倒流的瀑布。
第二响,侍女们退回殿内。
第三响,彩绘回归墙壁。
老陈看着这一切,心中出奇平静。当第十二响钟声结束,荧光彻底消失,一切恢复原样,只有他站在周柏下,浑身被汗浸透。
天边露出曙光,新千年来了。
主任早上来时,老陈还在周柏下站着。
“老陈,辛苦!千年虫没闹大事,白担心一场!”
老陈笑了笑,没说话。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一滴凝固的树脂,琥珀色,形如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