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秋末,宣城泾县深山飘着牛毛般的雨丝。李振邦踩着湿滑的青苔石板,背包里的 pass 发出细微嗡鸣。这个专走冷门线路的徒步客,在县志办泛黄的档案里翻到条清代徽商运茶古道,说要在晨雾最浓的寅时三刻进山。
雾里有东西哩。昨傍晚村口小卖部老板递烟时,眼角皱纹挤成神秘的沟壑,老辈子传下的讲究,雾起莫独行。
李振邦当时只当是山里人惯常的迷信。此刻真站在了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里,他才觉出些异样——这雾带着陈年茶砖的涩香,混着某种牲畜的热烘烘体味。
忽然有铜铃穿透雾气。叮当、叮当,像是从极远处飘来,又近得擦耳而过。
茶——通——天——府——嘞——!
苍凉的号子声惊得李振邦倒退半步。岩壁间突然金光迸现,无数蝌蚪般的墨字从石头上浮起,分明是清代商旅的题记:乾隆壬午年徽州茶商胡永盛过此运松萝茶二百担往汉口。金字在雾中流转,映出憧憧人影。
挑夫们弓着背,茶箱在桑木扁担下吱呀作响。骡马喷着白汽,蹄铁在石阶上打滑。有个青衫商人回头望来,眼窝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幽绿的茶毫。
李振邦浑身冰凉。他分明看见最后那个挑夫——穿着对襟粗布褂,后颈有块蝶形胎记——竟与自己早逝的祖父照片一模一样。
阿爷?他失声喊道。
挑夫们化作青烟消散。雾气褪去,朝阳照在寻常山道上,只有岩壁那些早已风化模糊的题记,提示着方才并非幻觉。
村里的陈老篾匠听完讲述,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山:你撞见的是茶魂。光绪廿四年秋,永盛茶庄的驮队连人带骡跌进了燕子崖。领头的是你本家,叫李永福。
李振邦心脏骤停——那正是他曾祖父的名字。家族谱牒里寥寥数语:经商殁于外,竟藏着这般惨烈。
怨气太重,魂灵困在古道里啦。老篾匠编着竹篓,声音沙哑得像风吹竹叶,每甲子雾月,他们就要出来走一趟,找替身好投胎。
当夜李振邦宿在废弃的茶亭。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在耳边叹气:邦伢子,带我们回家。惊醒时,怀里多了块沁着血丝的茶饼。
第二次进山,他备足了纸钱香烛。雾起时那些魂影果然再现,这次却透着焦躁。骡马不安地刨蹄,挑夫们脖颈显出紫黑色勒痕。青衫商人疯狂指向东方,嘴张得能看见喉洞里蠕动的茶梗。
他们在害怕。跟着上山的民俗学者刘教授声音发颤,老话说冤死鬼怕遇见新丧人...
话音未落,雾中陡然渗进腥甜。有个穿现代冲锋衣的身影在挣扎,颈骨扭曲成诡异角度——竟是三年前在此失踪的杭州驴友!魂影们惊恐四散,如同沸水泼进蚁群。
李振邦连滚带爬逃下山。村民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纷纷关门避让。只有小卖部老板悄悄塞来张符:你身上沾了他们的气味,躲不掉的。
果然当夜梦里,他看见曾祖父跪在暴雨里清点茶箱,账本墨迹被雨水晕开。突然山洪冲垮崖壁,无数茶箱与人在泥石流中翻滚。有个挑夫死死护住胸口的油布包,里面是张泛黄的全家福。
要送信...魂灵们在李振邦耳边哭嚎,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眼皮。惊醒时枕巾上全是陈茶霉味。
刘教授查遍档案后有了惊人发现:那支驮队承运的不仅是茶叶,更夹带着维新派密信!本该在汉口交接的联络人,始终没有出现。
他们不是意外,是被灭口。老篾匠喃喃道,所以怨气百年不散。
月圆夜,李振邦带着祖父的桃木烟斗再进古道。这次雾色血红,魂影们肢体残缺,在岩壁上疯狂书写冤情。当那个颈有胎记的挑夫缓缓走近时,李振邦举起烟斗:三爷爷,家里人都好。
挑夫空洞的眼睛流下碧色泪水。所有魂灵齐齐跪倒,递来本被血水浸透的账册。
天亮时,李振邦坐在崖边,看着朝阳给茶山镀金。他烧掉账册,灰烬在风中旋成青烟。岩壁上的题记奇迹般清晰起来,其中一行新添的小字墨迹未干:戊子年李氏振邦至此,茶魂归乡。
下山后他开了间茶铺。每逢晨雾弥漫,总能听见遥远铃声中混着年轻店主的低语:新茶上市,走过的都来喝一碗——
热水冲开茶叶时蒸腾的香气里,隐约能看到些含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