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日。
槐安魂核的隐痛已基本平复,消耗的魂力也恢复了七八成。虽然距离全盛状态尚有些距离,但处理日常事务、进行高强度思考已无大碍。
更重要的是,“望月一号”的温养,取得了超乎预期的进展。
在消耗了大量珍贵养魂资源以及槐安日以继夜的灵性共鸣滋养下,器灵沉睡中的自我修复终于完成。这一日清晨,当槐安如往常一样,将心神沉入与匣子的灵性链接时,感受到的不再是微弱平稳的沉睡波动,而是一种初醒的懵懂与亲昵的雀跃。
暗金色的匣身,虽然那几道灰白细痕并未完全消失,留下了淡淡的、如同天然纹路般的印记,但其本身的光泽已然恢复,甚至比之前更加温润内敛。此刻,它正静静悬浮在槐安面前的半空中,随着槐安的心意缓缓旋转,表面流淌着月华般的微光,散发出一种安定、纯净却又灵动的气息。
器灵的意念清晰了许多,虽然依旧单纯,却能表达出“高兴”、“想念”、“舒服”等相对明确的情绪,以及一种对槐安深深依恋、仿佛雏鸟认巢般的眷恋。它似乎还记得昏迷前最后的情景,传递来的意念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寻求肯定与安慰的意味。
“醒了就好。”槐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这几日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暖意的微笑。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悬浮的匣身。
匣子立刻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传递来一阵欢快的波动,仿佛在说:我好了!又可以和你一起了!
这种互动,让槐安心中那处因冥血川生死劫难而愈加柔软的角落,再次被触动。他收拢手指,将“望月一号”重新召回掌心,感受着那份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脉动,仿佛漂泊的船终于归港。
“大人,”魏徵的声音适时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崔判官殿传来谕令,请您巳时三刻前往议事。陆判官已在司外等候。”
该来的,总会来。
槐安敛去眼中柔和,恢复一贯的沉静。他将“望月一号”重新系回腰间,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虽然脸色仍有些许苍白,但眼神已重归清明锐利。
“知道了。”
判官司议事偏殿,气氛肃穆。
此次议事,规格显然不低。殿内除端坐主位、神色莫测的崔钰外,左右还分别坐着数位判官司的重要属官,包括那位曾卡住“石影”调派的木通判。木通判今日面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净秽营的钟馗将军也赫然在列,他依旧是一身黑甲,抱臂而坐,脸色比锅底还黑,但看向槐安时,眼中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与凝重。
槐安步入殿中,依礼参拜:“卑职槐安,参见判官大人,诸位大人。”
“免礼。”崔钰的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槐司正,冥血川一行,辛苦了。伤势可有大碍?”
“承蒙大人挂怀,已无大碍。”槐安垂首答道。
“嗯。”崔钰微微颔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槐安腰间光华内敛的“望月一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既如此,便将你此行所历、所察、所获,详细道来。木通判、钟将军亦在此,关乎潜渊区乃至冥血川安危,需得共同参详。”
“是。”槐安早有准备,当下便将冥血川之行,从赤鬼裂遇险、泣血林遇伏、噬魂渊边惊变,到最终险死还生、携情报撤回,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地讲述了一遍。他语气平稳,不夸大,不渲染,但其中的凶险与关键信息,却让在座诸位大佬神色各异。
当听到血卫护送“黑玉棺”、棺中污染源在噬魂渊边失控异变、反噬血卫精锐时,木通判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钟馗将军则冷哼一声,眼中杀机毕露。
当听到槐安描述那暗红肉瘤连接深渊、引发恐怖喷发,以及他们四人如何绝境求生、最终窥得污染源与噬魂渊地脉关联之秘时,连崔钰的眼神都变得格外深邃。
槐安讲完,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槐司正,”木通判忽然开口,声音干涩,“你所述之事,匪夷所思。血卫精锐,岂会轻易被自身押送之物反噬?那‘噬魂渊’之名,老夫亦有耳闻,乃冥血川绝地之一,但其中具体有何玄机,古籍记载亦语焉不详。你等如何断定,那深渊之下,必有与‘黑水玄核’相关之古老力量?而非仅仅是冥血川万年积累之煞气核心?”
质疑来了。槐安神色不变,早有预料。
“回木通判,”他从容答道,“断定依据有三。其一,污染源之特性,与沉鳞渊‘秽土月潭’怪物同源,而后者之形成,确与‘黑水玄核’碎片及古老秽气息息相关。其二,卑职在孽镜台查阅古卷得知,‘黑水河’与‘冥血川’在上古地变前,可能存在隐秘地脉‘暗流’相连。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卑职在噬魂渊边,亲身体验到那喷发气息中,除却狂暴煞气与污染,更有一股极其深沉、厚重、源自大地脏腑的脉动,且与污染源产生强烈共鸣。此等脉动,绝非寻常煞气核心所能拥有,更符合对‘黑水玄核’部分本源特质之描述。此外……”
他略一停顿,伸手轻按腰间“望月一号”:“卑职所携之器,对‘净化’与‘安定’规则尤为敏感。在对抗那深渊喷发之污秽气息时,此器反应之剧烈,远超应对寻常阴邪煞气,可见那气息本质之特殊与位阶之高。”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暗金色的匣子上。感受到诸多强大存在的注视,“望月一号”似乎有些紧张,匣身微光流转,向槐安传递来一丝依赖与不安。
槐安立刻以魂念安抚,同时指尖轻轻拂过匣身,动作自然而熟稔,透着一种无需言明的维护。
这一细微动作,落在崔钰眼中,让他眸光微动。落在钟馗眼中,则让他粗黑的眉毛挑了挑。落在木通判眼中,则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咳咳,”钟馗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声如洪钟,“老子不管那底下是玄核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槐安小子带回来的消息很清楚:‘幽影会’那帮杂碎在冥血川搞砸了,弄出个更危险的玩意儿,还折了不少精锐。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那群老鼠短期内蹦跶不起来了;坏事是那失控的玩意儿留在噬魂渊,就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毒瘤!必须想办法处理掉!”
他看向崔钰:“崔判官,老钟我建议,趁他病,要他命!集结净秽营精锐,联合判官司好手,突入冥血川,直捣噬魂渊,把那鬼东西连根拔了!永绝后患!”
木通判立刻反对:“钟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冥血川非我地府直辖,环境险恶复杂,贸然大军进入,师出无名,极易引发其他势力警惕乃至反弹!且那污染源已然失控,又与噬魂渊未知力量结合,危险程度难以估量。大军行动,目标显着,万一遭遇不测,或引发更大灾变,后果谁来承担?”
“难道就放任不管?等那玩意儿哪天彻底失控,把冥血川乃至黑沙河都污染了,再来收拾?”钟馗瞪眼。
“自然不是放任。”木通判语气平板,“当从长计议,详细探查,制定万全之策。或许……可继续派遣精干小队,进行更深入的侦察与试探,获取更多核心情报,再行定夺。”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槐安一眼。
殿内再次陷入争论。有支持钟馗激进方案的,也有赞同木通判稳妥谨慎的。
崔钰一直静静听着,手指有节奏地轻叩座椅扶手,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抬手,殿内顿时一静。
“冥血川之事,确需处置,但不可不慎。”崔钰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钟馗将军所言,有其道理,除恶务尽。木通判之虑,亦非无因,需防打草惊蛇,酿成大祸。”
他目光转向槐安:“槐司正亲身经历,于噬魂渊之危,感受最深。以你之见,若欲解决此患,当从何处着手?”
问题,抛回给了槐安。这也是对他能力与判断的又一次考验。
槐安略一沉吟,朗声道:“回大人,卑职以为,当分三步。第一步,非强攻,而为‘锁’与‘察’。即以阵法或特殊手段,暂时封锁、隔绝噬魂渊区域,防止污染继续扩散,同时进行更周密、更隐蔽的远程监控与规则探测,摸清其能量波动规律、与地脉连接节点、以及那污染聚合体的详细状态与弱点。此事,我规则勘定司可牵头,联合天工坊,尝试布设‘净邪封禁’类阵法。”
他顿了顿,感受到腰间“望月一号”传来一丝跃跃欲试的意念,仿佛在说:这个我们能做!他心中微定,继续道:“第二步,则为‘削’与‘导’。在封锁监控基础上,若能寻得污染聚合体或深渊节点之弱点,可尝试以精干小队进行定点清除或干扰,削弱其力量。甚至……可尝试以‘净化’之力,引导、化解部分污染,至少阻止其进一步壮大。此步风险极高,需从长计议,精选人手与手段。”
“第三步,方是‘根除’。待前两步见效,时机成熟,再集结优势力量,一举扫荡,彻底净化噬魂渊隐患。此三步,循序渐进,既可避免盲目冒险,亦可积小胜为大胜,最终达成目标。”
槐安说完,殿内再次安静。他的方案,介乎钟馗的激进与木通判的保守之间,既有进取的步骤,又强调了准备与试探,显得更加务实可行。
崔钰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嗯,思虑周详,进退有据。便依此议。槐司正,”
“卑职在。”
“即日起,由你规则勘定司牵头,天工坊、判官司相关部门配合,着手制定‘噬魂渊封锁监控及初步净化方案’,限十五日内呈报。所需资源,可向陆判官申领。钟馗将军,”
“末将在!”钟馗挺直腰板。
“净秽营加强对冥血川外围,尤其是‘断魂峡’、‘赤鬼裂’等出入口的监控与封锁,防止‘幽影会’残部或那污染源外溢。同时,遴选一支绝对可靠、擅长隐秘行动与极端环境作战的精锐小队,随时待命,配合槐司正可能的后续行动。”
“得令!”钟馗大声应道,看向槐安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认同。
“木通判,”崔钰最后看向一直沉默的木通判。
“下官在。”木通判起身。
“秘谍司需全力配合,调动一切关于冥血川、‘幽影会’残余势力、以及黑水河古地脉的情报资源,共享于槐司正。前次‘石影’调动之事,就此作罢。日后槐司正若有需,秘谍司当尽力配合,不得推诿。”
“……下官遵命。”木通判低头应道,脸色微微变幻,最终归于平静。
议事结束,众人散去。
槐安最后离开偏殿。殿外,陆判官正在等候。
“槐司正,”陆判官微笑道,“判官大人有言,请你于散值后,至他书房一叙。”
单独召见?槐安心头微动,面上不动声色:“有劳陆判官,下官知道了。”
走出判官司,午时(幽冥概念)的晦暗天光洒下。槐安轻轻抚摸腰间已然恢复灵动的“望月一号”,感受着器灵传来的、带着些许疲惫却更多是依恋与好奇的意念。
判官垂询已过,新的任务与挑战,已然下达。而怀中这块与他生死与共的“温玉”,以及那些在绝境中悄然连接的心绪,都将在未来的波澜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他抬起头,望向规则勘定司的方向,眼神沉静而坚定。
暗涌未歇,前路仍长。但这一次,他已非孤身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