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野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向小林:“你把记录按时间顺序整理一遍,重点标注所有涉及药品、化学品、精密仪器的运输单。”
“是。”
“竹下君,”浅野又看向丁陌,“从今天起,你每次来汇报,都要带一份当周的码头运营简报。不需要太详细,但数据要准确。”
“明白。”
离开小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丁陌走在回主楼的路上,心里慢慢梳理着刚才的对话。
浅野没有透露任何关于周明的信息,这很正常。但他要求简报,这意味着调查不会很快结束——浅野打算长期盯着码头,用持续的压力来寻找破绽。
应对的方法只有一个:比浅野更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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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心需要底气。
丁陌的底气,来自那个已经转入深度潜伏的网络。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去了铃木商社。商社已经打烊,但后院的茶室里还亮着灯。铃木见到他,没有寒暄,直接引他进了内室。
“这是上个月的账。”铃木递过来一个信封,“按你的吩咐,所有敏感交易都停了,现在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利润少了三成,但安全。”
丁陌拆开信封,里面是几张银行本票和一份简短的报表。他扫了一眼数字,点了点头。
“够维持吗?”
“够。”铃木说,“但长期这样不行。下面的人要吃饭,渠道要维护,一直不做生意,人心会散。”
丁陌明白这个道理。网络就像一棵树,需要有养分流动。完全静止,时间久了根系就会枯萎。但现在动又太危险,必须在静与动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再忍一个月。”丁陌说,“一个月后,我会想办法恢复部分业务。但不是原来的那些——做粮食,做布匹,做最普通的民生物资。”
铃木眼睛一亮:“你是说……”
“调查组盯着的是违禁品。”丁陌把信封收进内袋,“我们就做他们最不看重的、最大路货的东西。量可以大,但品类要干净。这样既能维持运转,又不会引起注意。”
“明白了。”
离开商社时,丁陌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巷绕了出去。巷子很窄,两边的墙壁斑驳,角落里堆着破旧的竹筐。他走得很慢,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快到巷口时,他停下了。
前方路灯下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正在点烟。火光一闪的瞬间,丁陌认出了那人的背影——是李爷手下的一个兄弟,叫阿福。
阿福没有转身,只是吸了口烟,朝左边的岔路歪了歪头。
丁陌会意,转身进了岔路。
岔路尽头是一间关了门的小茶馆,门板上贴着“歇业”的纸条。丁陌推门进去,里面没开灯,但靠窗的桌边坐着一个人。
是陈雪。
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棉袍,头发盘在脑后,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见到丁陌,她点了点头,没有起身。
丁陌在她对面坐下。
“你怎么来了?”他压低声音,“现在见面太危险。”
“有急事。”陈雪的声音也很轻,“根据地那边,药品库存见底了。盘尼西林只剩最后三盒,外伤药膏也不够。最近鬼子扫荡频繁,伤员很多。”
丁陌沉默了片刻。
“现在运输线全停了。”他说,“特高课盯得太紧,这个时候运药品,等于自投罗网。”
“知道。”陈雪说,“但能不能想想办法?不需要多,哪怕先送一小批应急。”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阿福在巷子里来回走动的动静。他在望风。
丁陌的大脑飞速运转。
药品必须送,但怎么送?走原来的渠道肯定不行。走新渠道?一时半会儿也建不起来。而且药品是重点监控物资,进出关卡查得最严。
除非……
“三天后。”丁陌突然说,“领事馆有一批外交邮件要发往南京,走特别通道,免检。我会想办法在里面夹带一小箱药品。但最多只能装十盒盘尼西林和二十卷绷带,再多就藏不住了。”
陈雪眼睛亮了:“够了!十盒能救几十条命!”
“但只有这一次。”丁陌盯着她,“告诉上面,这是特殊情况,下不为例。在调查结束前,不要再提运送物资的要求。”
“我明白。”
“还有,”丁陌补充道,“这批药到了南京之后,怎么转运去根据地,你们自己想办法。我这边的手只能伸到南京。”
“放心,南京我们有接应。”
谈话到此结束。陈雪先离开,丁陌在茶馆里又坐了十分钟,才起身往回走。
夜已经深了,街上没什么人。丁陌沿着黄浦江畔慢慢走着,江风吹在脸上,带着初冬的寒意。
他刚才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但有些险,必须冒。不是因为冲动,而是因为计算——计算风险,计算收益,计算如果现在不送这批药,红党那边会死多少人,而这些人的死,将来会对整个局面产生什么影响。
他算出来的结果是:值得。
更重要的是,这次运送利用了“外交免检通道”,这是调查组绝对想不到的盲区。浅野的眼睛盯着码头,盯着铁路,盯着所有常规运输线,但他不会想到,丁陌敢在外交邮件上动手脚。
这就是以静制动的另一层含义:静,不是不动,而是在静中观察,找到对方防守最薄弱的地方,然后一击即中。
当然,这一击必须快、准、隐蔽。
丁陌已经有了计划。外交邮件的封装工作由领事馆机要室负责,但机要室的主任中村,是他的人。虽然中村不知道丁陌的真实身份,但长期的金钱往来和“文学交流”,已经让这个厌战的中年人对丁陌产生了信任和依赖。
明天去找中村喝个茶,聊聊最近新到的几本诗集,顺便提一句“有个朋友托我带点东西去南京,能不能帮忙塞进外交邮件里”。中村不会多问,他会答应,因为丁陌给他的报酬,足够他买下整个书店的诗集。
风险依然存在,但可控。
丁陌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午夜。他脱掉外套,洗了把脸,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沉睡的城市。
远处,领事馆的尖顶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更远处,黄浦江无声流淌,江面上偶尔有船只的灯火划过,像流星坠入黑暗。
这个城市看起来平静,但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丁陌知道,浅野还在调查,松井和周明还在受苦,整个网络还在蛰伏。但他更知道,只要耐心足够,静得足够深,时间会站在他这一边。
因为浅野需要证据,而他只需要等待。
等待浅野在漫长的调查中耗尽精力,等待上面失去耐心,等待局势出现新的变化。而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可以用最小的动作,维持网络的生机,甚至完成一次看似不可能的运送。
这就是深渊的生存之道:不争一时之快,不求表面之功,只在地下最深处,慢慢编织,慢慢渗透,慢慢生长。
直到某一天,当所有人抬头看时,才发现整片大地之下,早已布满了他的根须。
丁陌拉上窗帘,躺到床上。
闭眼前,他最后想到的是周明。那年轻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受刑?是不是还抱着希望?
“再坚持一下。”丁陌在心里默念,“等我。”
然后他沉沉睡去。
窗外,夜色正浓。而黎明,总会到来——只是需要等待,需要静,需要足够深沉的黑暗,来衬托那第一缕光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