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第七日,洛阳城内最大的“清源茶楼”已是人声鼎沸。
说书先生醒目一拍,满堂寂静:“上回说到,北邙山下,唐军二十万如黑云压城,我大隋将士浴血奋战!正当玄甲铁骑即将冲破中军大阵之际——只见东南方向,两道身影如龙腾空!”
茶客们屏住呼吸。
“左边那位,身穿玄甲,手持井中月,正是‘少帅’寇仲!右边那位,青衫飘逸,双掌如玉,乃是‘陵少’徐子陵!”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二人心意相通,刀光掌影化作阴阳二气,直冲玄甲军本阵!那场面,真叫日月无光,天地变色!”
角落里,几个游侠模样的汉子低声议论。
“听说寇少帅单骑焚了唐军偃师粮草,五千精骑纵横敌后三百里,如入无人之境!”
“何止!徐公子在军中治瘟疫,以真气为士卒疗伤,救活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被伤兵们称为‘活菩萨’!”
“最绝的是二人联手破玄甲那一战,”一个中年文士插话,他似是亲身在后勤营中待过,说得绘声绘色,“当时我就在后方运送箭矢,远远看见两道气柱冲天而起,一赤一白,纠缠盘旋,所过之处,唐军最精锐的玄甲骑兵竟如麦秆般倒下!”
邻桌几个商人模样的人则更关心政治影响。
“这下好了,李唐被赶回潼关,咱们的生意又能做下去了。”
“可不是,新政得以继续,咱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商贾,日子总算有盼头。说起来,这少帅军也是寒门出身,与陛下新政倒是一脉相承。”
“听说陛下已封寇仲为镇国公,徐子陵为护国真人,开国以来,从未有如此年轻的异姓获此殊荣!”
类似的议论,不仅在洛阳,在长安的酒肆、江都的茶坊、晋阳的客栈,乃至偏远郡县的集市,都在口耳相传。说书人、歌女、游方郎中,都将双龙的事迹编成段子、谱成小曲、融入药方故事,以惊人的速度传播着。
曾经,“双龙”只是江湖上一个颇为响亮的绰号,代表着两个得了奇遇、武功突飞猛进的幸运小子。而如今,“少帅”寇仲与“陵少”徐子陵,已分别成为“寒门英杰的军事领袖”与“武功盖世的仁侠典范”的象征。他们的形象被迅速神话,甚至在一些百姓家中,悄悄立起了简陋的长生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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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西郊,少帅军临时驻地。
与城中欢庆气氛不同,营中弥漫着肃穆与哀伤交织的气息。八万精锐北上,如今能站在这里的,不足五万,且人人带伤。阵亡将士的名册堆积如山,虚行之、宣永等人日夜核对,安排抚恤。
但在这份沉重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正在生成。
校场上,伤愈归队的士卒正在操练。他们的眼神,与战前已截然不同。少了几分江湖散兵的油滑与迷茫,多了几分百战老兵的坚毅与自豪。队列行进间,脚步声整齐划一,即使盔甲残破,兵刃卷口,那股气势却让前来劳军的朝廷官员暗自心惊。
“看见没,第三排左边那个独眼的,叫王老五,”一个老兵对新兵低声说道,“守沁水河滩时,他们队正战死,是他带着剩下七个弟兄,硬是顶住了唐军一队府兵半个时辰,等到了少帅的援兵。少帅亲自给他包扎,夸他是‘真汉子’。”
新兵敬畏地看着那个沉默操练的独眼汉子。
另一处营帐,几个将领围着沙盘,复盘战役。
“当时玄甲军冲过来,老子腿都软了,”一个络腮胡校尉心有余悸,“可一看少帅就站在最前面,刀都砍卷了也不退一步,他娘的,还有什么好怕的?跟着冲就是了!”
“陵少才叫神了,”另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将领道,他腹部裹着厚厚的绷带,“我肠子都快流出来了,是陵少路过,用手那么一按,一股暖流进去,血就止住了。要不是他,我早见阎王了。”
“少帅勇猛无敌,陵少仁心高义,跟着这样的头儿,死了也值!”
这种发自内心的认同与崇拜,已超越了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凝聚成一种近乎信仰的“军魂”。这支军队不再仅仅是为了吃饭、报仇或功名利禄而战,他们开始相信,自己追随的领袖,能够带领他们打出一个不一样的天下,一个寒门子弟也能挺直腰杆的天下。
中军大帐内,寇仲卸去甲胄,赤着上身,任由军医处理背上深可见骨的刀伤。他咬紧牙关,冷汗直流,却一声不吭。
宣永拿着一份文书进来,见状不忍:“少帅,还是等处理完伤口再看吧。”
“拿来。”寇仲声音嘶哑,“阵亡兄弟的名录,我必须第一个看。”
他接过厚厚的名录,一页页翻看。上面不只有名字、籍贯,还有虚行之尽量搜集来的简短事迹:“张二狗,历阳人,冲锋时连斩三敌,为护同袍背后中箭而死。”“李秀才,江都人,原为账房,自愿参军,于偃师火攻时点燃己船,与敌船同焚。”……
寇仲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这些曾经鲜活的面孔,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墨迹。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对宣永道:“所有阵亡兄弟,抚恤加倍。家中无壮丁者,由少帅府供养其父母妻小至终老。有适龄子弟,可优先入江淮书院或军中效力。”
“是!”宣永肃然应道。
寇仲望向帐外操练的士卒,心中沉重与豪情交织。这一战,少帅军打出了威名,也付出了惨痛代价。但他知道,从今以后,“少帅军”这三个字,已不仅仅是一支军队的代号,它将成为一种象征,一种旗帜。而他寇仲,必须扛着这面旗帜,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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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喧嚣的军营和沸腾的舆论场不同,徐子陵选择了洛阳城南一处僻静的废园暂居。这里曾是某位获罪官员的别业,荒废多年,草木深长,反而有种远离尘嚣的自然野趣。
夜色如水,徐子陵独坐园中残破的石亭内,面前石桌上只有一壶清水。他并未运功,也未冥想,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战后难得的宁静。
月光洒在他身上,青衣仿佛染了一层银霜。他的气息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若是普通人路过,甚至可能忽略他的存在。唯有偶尔睁开的眼眸,清澈深邃,仿佛能倒映出漫天星河。
北邙一战,对他的冲击,其实远比对寇仲更为深刻。
他亲眼见证了数十万人最原始的厮杀,感受过冲天而起的血气与煞气,也以长生诀真气抚慰过无数濒死的痛苦灵魂。梵清惠那决绝的一剑,杨广悍然硬接的帝王气魄,祝玉妍疯狂中的执念,李世民败退时的不甘与坚韧……种种极致的情绪、信念与力量的碰撞,如同洪流般冲刷着他的心境。
以往,他追求的是个体的超脱,是天人合一的自然之道。他厌恶权力的倾轧,逃避责任的束缚。但这一次,他无法再置身事外。当他为伤兵疗伤时,看到那些年轻的眼睛里对生命的渴望;当他站在寇仲身边,面对玄甲军滚滚铁流时,感受到身后千万将士的期盼与信任;当他游说窦建德,分析天下大势关乎亿万生民福祉时……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肩上。
这重量,叫做“责任”,叫做“参与”。
《长生诀》的运转,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以往是引天地灵气入体,淬炼自身,追求与自然同频。而如今,他的真气在体内循环时,隐隐与更宏大、更繁杂的“人气”产生共鸣——军营的肃杀、百姓的祈愿、胜利的欢腾、亡者的哀恸……这些红尘万丈的气息,不再是他刻意排斥的“杂念”,反而成了他感悟天地至理的另一种养分。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划。指尖并无真气外放,但周围的月光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在他指间流转、汇聚,化作点点晶莹的光屑,旋即又消散于夜空。这已不是武功,近乎道法。
“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徐子陵想起佛经中的句子,又想起师妃暄那清冷绝尘的剑心,想起婠婠那魅惑众生下的孤寂,想起杨广那统御万物根源的智慧。
“或许,道并非只有远离红尘一途。”他轻声自语,“身在红尘,心游太虚;历经劫波,不失本真。这,是否也是一条路?”
他不再纠结于“佛”与“魔”、“出世”与“入世”的二元对立。长生诀阴阳互济的奥义,在此刻有了更深的理解。阴与阳,动与静,仁与勇,情与理……世间万物,本就是对立的统一。强行割裂,或许才是偏离了大道。
他的武功境界并未因这场大战而突飞猛进,依旧停留在宗师门槛前一线。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道基”更加浑厚坚实,精神世界更加圆融通透。若说以前的徐子陵是一缕清澈但不染尘埃的山风,那么现在的他,则像是一汪深潭,表面平静,却能容纳更多,映照更广。
脚步声轻轻响起,徐子陵没有回头,已知来人是谁。
“陵少好雅兴。”寇仲的声音传来,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释然与畅快。他提着两坛酒,走到亭中,将一坛放在石桌上,“尝尝,陛下刚赏的御酒,‘龙渊春’。说是窖藏了三十年。”
徐子陵微微一笑,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他倒了两碗,递一碗给寇仲。
二人碰碗,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起一股暖流。
“外面都在传我们的事,”寇仲抹了把嘴,眼中闪着光,“说咱们是‘星宿下凡’,是‘天命所归’的辅弼。哈,以前在扬州当小混混时,做梦都不敢想有今天。”
徐子陵看着好友意气风发的脸,缓缓道:“仲少,名声越大,肩负越重。如今你我,已不再是只为自身快意恩仇的江湖客了。”
寇仲沉默片刻,重重点头:“我明白。那些战死的兄弟,洛阳城头盼望太平的百姓,还有虚先生、老宣他们……我不能辜负。这面旗既然立起来了,就不能倒!”他顿了顿,看向徐子陵,眼中露出一丝罕见的忐忑,“陵少,你会一直帮我,对吗?”
徐子陵没有直接回答,他望向夜空中的明月,良久才道:“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站在你身边。但我的道,或许与你的霸业之路,终究不会完全重合。”
寇仲愣了一下,随即洒然一笑,用力拍了拍徐子陵的肩膀:“够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寇仲的霸业,若没有你徐子陵在旁边看着,那还有什么滋味?来,再喝!”
二人不再多言,就着月光,一碗接一碗。兄弟之情,历经生死血火,早已无需过多言语修饰。他们都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会有分歧,但此刻并肩作战的情谊,此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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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之名如日中天,自然落入天下所有有心人的眼中,激起的反应各不相同。
洛阳皇宫,观星台。
杨广负手而立,身后站着司马德戡与暗卫新任指挥使(原副手提拔)。暗卫指挥使正在低声汇报各地关于双龙的舆论汇总。
“……民间颂扬之声极盛,尤以寒门庶族、军中士卒为最。部分偏远地区,已有百姓将二人画像与门神同贴。”指挥使语气平静,“少帅军驻地,士卒对寇仲的拥戴已达狂热,对徐子陵则尊若神明。此外,江湖上诸多中小门派、游侠散人,纷纷前往江淮投效,近日已达千人之数。”
司马德戡皱眉道:“陛下,寇仲声望过高,恐非朝廷之福。其军战力彪悍,独立性又强……”
杨广抬手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声望高是好事。这说明,朕推行的新政,朕选拔的人才,得到了天下的认可。寇仲、徐子陵,他们今日的声望,是基于北邙之战的功绩,是基于他们寒门崛起的传奇,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朕之政策的成功范例。”
他转身,目光深邃:“至于威胁……朕需要的,正是这等能搅动天下风云的英才。关键在于,如何用之,如何制之。寇仲重情义,有野心,但底色仍是渴望认同的寒门子弟。徐子陵重道义,性超脱,所求并非权位。此二人,皆非不可驾驭之辈。”
他顿了顿,继续道:“传旨,赏赐再厚三分。寇仲不是要重建少帅军吗?拨给他一批军械甲胄,允许他在江淮等地酌情募兵,额度……就先定在两万吧。至于徐子陵,他不是喜欢清静吗?将城西的皇家‘芳林苑’划出一角,赐他静修,一应用度,按亲王例。”
司马德戡与指挥使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恍然与钦佩。陛下这是既要施恩,又要将双龙更紧密地绑在朝廷的战车上,同时给予一定空间,以示信任与宽容。
潼关,唐军大营。
气氛凝重。李世民看着手中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洛阳战役后各方的反应,尤其着重描述了双龙声威大震的情况。
长孙无忌在一旁沉声道:“殿下,寇仲徐子陵经此一战,已非疥癣之疾。其军战力,尤其是二人联手之威,恐将成为我军日后东出之大患。更麻烦的是,他们‘寒门英雄’的形象,对我关陇根基,亦有潜移默化的动摇之效。”
房玄龄补充道:“还有徐子陵说服窦建德之举,展现的不仅是武功,更有敏锐的政治眼光和外交手腕。此二人组合,文武兼备,魅力非凡,若杨广能善加利用,实乃心腹大患。”
李世民将密报放下,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江淮区域,久久不语。败于杨广与双龙联军之手,是他起兵以来遭受的最大挫折。但更让他警惕的,是寇仲徐子陵所代表的某种新的可能性——一种不完全依赖于门阀根基的崛起之路。
“寇仲……徐子陵……”李世民低声重复这两个名字,眼中没有太多恨意,反而有种棋逢对手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天下英雄,何其多也。传令,加强细作对江淮的渗透,我要知道少帅军重建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寇仲与洛阳朝廷的一切往来细节。”
河北,乐寿,夏王宫。
窦建德看着案上杨广送来的正式册封诏书和金印紫绶,以及旁边徐子陵私下送来的感谢信和一份江淮特产礼单,神色复杂。
谋士宋正本道:“大王,此次出兵,虽折损了些许兵马,但换来朝廷正式册封,名正言顺统治河北,又得了江淮的友谊,收获颇丰。只是……寇仲徐子陵风头太劲,将来恐非池中之物。”
窦建德哼了一声:“两个小辈,运气好些罢了。不过,”他摸了摸诏书,“杨广能用他们,本王难道就不能交好他们?传令,备一份厚礼,以恭贺‘镇国公’、‘护国真人’之名,送往江都和洛阳。另外,往江淮的商路,可以再多让利一分。”
他目光闪烁。乱世之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双龙势头正猛,与其为敌,不如结交。更何况,他们与杨广之间,那微妙的裂痕,明眼人都能看出几分。
帝踏峰,慈航静斋。
山门紧闭,云雾深锁。较之以往,更多了一份沉寂与萧索。
后山闭关洞府外,师妃暄素衣跪坐,为洞内闭关疗伤的师尊梵清惠护法。她面容平静,但眼底深处,却有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困惑。
洛阳之败,和氏璧异动,师尊重伤,静斋声望受损……一连串打击接踵而至。她奉师命暂代斋主,却不知前路何方。
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徐子陵那双清澈而充满质疑的眼睛,想起他在大雁塔顶的那番话:“静斋凭一己之见裁定天子,岂非另一种形式的‘独断’?”
又想起北邙战场上,那个青衫身影穿梭于血火之中救死扶伤的模样,与杨广麾下士卒死战不退的呐喊,以及最终百姓欢庆胜利时真挚的笑脸。
“天道……民心……究竟何为天意?”师妃暄仰望被云雾遮蔽的天空,第一次对自己坚守了二十年的信念,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或许,静斋真的需要这场封山,来重新审视自身与这个时代的关系。
阴癸派,洛阳秘密据点。
祝玉妍斜倚在软榻上,听着门人汇报。她的伤势不轻,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哼,两个小子,倒是真成了气候。”她冷笑一声,“不过,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杨广岂是真心容人之主?等着吧,他们的好日子,长不了。”
她看向侍立一旁的婠婠:“听说徐子陵回了洛阳,住在芳林苑?”
婠婠低头,轻声道:“是,师尊。”
祝玉妍盯着她看了片刻,意味深长地道:“你的天魔大法,近来进展似乎有些迟滞。多出去走走,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她不再多说,闭目养神。
婠婠盈盈一礼,退出房间。月光下,她的容颜绝美,眼神却复杂难明。手中,不自觉地握紧了那方来自邙山小院的、已洗净却仍留着淡淡馨香的丝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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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星沉,东方既白。
新的一天来临,而“双龙”的故事,已成为这个时代最耀眼、最不可忽视的传奇之一,深深地烙进了历史的进程之中。无论是追捧、忌惮、利用还是结交,天下间所有的野心家与智者都明白:从北邙山血战之后,这盘争夺天下的棋局上,寇仲与徐子陵,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足以搅动风云、甚至自主落子的——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