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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意识到严巡经历了上一次的事件之后,是不是彻底的幡然醒悟。

原来的铁面无私中终究还是带上了私心,迫于无奈的私心!

陈青收好面前的各种汇报文件,叫上邓明去了会议室,等待今天早上的视频会议。

工作人员忙着准备视频会议的线路,调试设备。

陈青就在会议室里慢慢的看着资料,对周围忙碌的工作人员视而不见。

九点整,视频会议系统准时接通。

大屏幕上,柳艾津坐在市府会议室主位,两侧是分管副市长和各局办负责人。

各局、办、县、区的画面依次排列,陈青看到了李花、王立东,还有几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会议主题很明确:总结近期环保工作,部署下一阶段重点。

但谁都清楚,真正要谈的,是金禾县那场还没平息的风波。

柳艾津的讲话一如既往的干练。

她从全市环保数据讲起,讲到重点项目建设,讲到监管体系完善——每个部分都有数据支撑,每项要求都有具体时限。

直到最后五分钟。

“……我要特别强调一点。”柳艾津的目光扫过摄像头,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每个参会者。

“环保工作不仅是发展问题,更是政治问题。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因为工作失误或者监管漏洞,引发重大环保事件,造成恶劣社会影响,那就要承担相应的政治责任。”

她顿了顿,视线似乎停留在金禾县那个画面上。

“最近,个别县区出现了一些苗头性问题,虽然处置及时,但舆论已经发酵。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风险意识还不够强,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有薄弱环节。”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在这里,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明确要求:第一,所有在建、拟建的环保敏感项目,必须重新进行风险评估,完善应急预案;第二,加强舆情监控和引导,未经市里统一口径,不得擅自对外发布信息;第三——”

柳艾津的声音陡然加重:“——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件,要依法依规、稳妥处理。”

“重点是——”尽管隔着视频,大家都能听到她手指关节敲打桌面的声音。

“该查的要查清楚,该问责的要严肃问责。但不能无限扩大,更不能因为个案影响全市发展大局。”

“各县区要把握好这个度,讲政治、顾大局,决不能搞本位主义,更不能为了局部利益激化矛盾。”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明白了。

陈青看着屏幕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想起就在两年前——

在金河边上,那个浑身湿透、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女人;

在市政府走廊,她第一次向他伸出手,说“陈青同志,欢迎”;

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她办公室的灯总是亮着,像某种无声的陪伴。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或许是权力越来越大,或许是局面越来越复杂,或许……从来就没有变过,只是他以前看不懂。

“陈青同志。”柳艾津忽然点名。

“柳市长。我在。”陈青坐直身子,对着麦克风轻声回应。

“金禾县的情况,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陈青深吸一口气:“关于丰通矿区污染事件,目前县公安局已经锁定嫌疑人,案件正在侦办中。初步证据显示,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人为破坏。县委、县政府有决心、也有能力查清事实,依法处理。”

“很好。”柳艾津点点头,“能尽快的解决问题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但是,我也要提醒你——”

“查案是公安部门的事。作为县委书记,你要把更多精力放在稳定局面、推进发展上。”

“金禾县的稀土深加工项目,市里很重视,省里也在关注,不能因为个别事件受到影响。明白吗?”

陈青点甜头,“明白。”

柳艾津又说了几句结束语,“今天的会议就这样,各单位、区县散会之后,要认真总结、反思,举一反三。散会。”

话音落下,随着柳艾津整理面前的文件,屏幕黑了下去。

陈青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

邓明推门进来,欲言又止。

“说吧。”

“书记,市委办刚发来通知,要求各县区在今天下班前,上报贯彻落实本次会议精神的具体措施。另外……”邓明吞吞吐吐,“市委秘书长崔生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

一想到崔生原来在市政府的时候的工作态度,陈青大概就知道是什么内容了。

“是不是希望金禾县或者说我……‘适可而止’。”

邓明嘴角扯了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适可而止。

四个字,像四根针,扎进陈青的心里。

市长主持会议专门点他的名,市委秘书长又打电话提醒。

市里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他想起严巡那句“撑住”,看来严巡也明白接下来的压力之大,担心他陈青承受不住。

换个人,的确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得不要考虑自己的后路了。

可他不一样,和马慎儿订婚的时候,马雄既然开了口。

马家老爷子要考察他两年,他又何尝不考察一下马家。

虽然这会让马慎儿感觉被挤在中间,但要想真正的立住了,马家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谁考察谁,还不一定!

陈青从会议室起身回到自己办公室,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很久没有主动打过的号码。

响了三声,接通。

“领导,我是陈青。”他用了很久没有过的尊称。

“我知道。”柳艾津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刚才会议上的威严,“有事?”

“刚才会议上,您说的我都听懂了。但我想问一句:如果继续查下去,真的挖出了不该挖的人,市里是什么态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陈青,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

柳艾津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欣赏你的能力,也看重你的正直。”

来了!

陈青提起十二分精神,认真的听着。

“但官场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在原则和现实之间找到平衡。”

“金禾县的案子,查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可以了。张彪落网,废酸源头找到,该抓的人抓了,该处理的处理了。剩下的,交给法律程序,交给时间。”

“交给时间?”陈青笑了,笑声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讽刺。

“柳市长,如果那些死鱼会说话,它们会同意‘交给时间’吗?如果没有及时拦截,那些被污染的水流经农田、再流入金河,您觉得受害的农户和下游的城市,他们会选择接受‘适可而止’吗?”

“陈青!”柳艾津的语气严厉起来,“注意你的态度。”

“领导,我的态度很明确。”陈青一字一顿,“这个案子,我会查到底。不管背后是谁,不管涉及到哪一级,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

“你这是在赌气。”柳艾津也感觉到陈青反常的坚持,“想想你的未来。毕竟,没有造成太恶劣的结果。”

“不,我是在履行职责。”陈青站起来,手撑在桌面上,“柳市长,您教过我,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如果连最基本的公平正义都不能给老百姓,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还有什么意义?”

长久的沉默。

久到陈青以为电话已经挂断时,柳艾津终于开口,声音里透着他从未听过的疲惫:“陈青,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是光靠一腔热血就能解决的。省里……有人打过招呼了。这个案子,不能再往上查。”

“谁?”

“是谁也不是你能过问得了的。”柳艾津提醒道。

陈青握着电话的手都紧了一紧,心中一股热血上涌,“领导,那如果我说,我已经掌握了指向省里某个人的证据呢?”

电话那头的呼吸陡然急促:“你……你说什么?”

“张彪供出孙大贵,孙大贵在省三监。能把手伸进重刑犯监狱传递指令的,会是普通人吗?”

陈青言语中的坚定已经不掩饰,“柳市长,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逞英雄。我只是觉得,如果连我们都选择闭上眼睛,这个社会成什么样子了?您还记得您刚来江南市,反腐打击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决心吗?”

“你太天真了。”柳艾津的声音冷得像冰,“陈青,我最后说一次:停止所有调查,把案件移交市局,你专心做好金禾县的发展工作。这是命令,也是保护。”

“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你就不是金禾县的县委书记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撕破了最后那层遮羞布。

陈青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他想起很多年前,刚进市农业局的时候,老领导说过一句话:“小陈啊,官场这条路,最难的不是往上爬,而是在往上爬的过程中,还能记得自己为什么出发。”

可笑的是说这话的领导进去了。

而电话那头的柳艾津刚来江南市的时候,所做的一切,似乎也忘记了。

而他,原本是什么都没想的,可他却一步步的在践行着从未大张旗鼓宣扬的决心。

也许现实真的能改变很多。

“柳市长,”陈青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惊讶,“既然这样,那我正式向您、向市委提出申请:鉴于我个人能力不足,无法妥善处理当前复杂局面,继续担任金禾县委书记恐将影响全县工作。恳请组织考虑,接受我的辞呈。”

“你……”柳艾津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决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陈青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我在说,如果在这个位置上,连为老百姓讨个公道都要瞻前顾后,那这个位置,我不要了。”

“陈青!你别冲动!”

“我没有冲动。”陈青挂断电话前,最后说了一句,“柳市长,谢谢您曾经的提携。但这条路,我想按自己的方式走。”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被重重拍在桌上的声音。

“陈青,”柳艾津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温度,“你现在的表现,让我怀疑当初的选择。”

语气稍顿,电话里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是不是觉得,有了马家,就有了免死金牌?”

陈青握紧手机:“柳市长,这和马家无关。”

“有关无关,你心里清楚。”柳艾津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好自为之。”

忙音传来。

柳艾津似乎真的很生气,直接挂断了电话。

陈青放下手机,手心里全是汗。

窗外,阳光正好。——这是他的金禾县,他从家族势力和历史积弊中一寸寸夺回来的金禾县。

而现在,如果市里还是这个态度,他可能要离开了。

不是被调离,不是被免职,而是自己选择离开。

刚坐下,手机震动,是省办公厅下发的号召全省各县向江南市石易县学习的号召。

内容大致就是石易县县委书记王立东,从到石易县任职开始,认真调研,不单将石易县的经济提升,还成为全省“县域经济发展”的“样板县”。

这种敢于在破碎之后重新将一个县恢复正常,获得成功的经验来自对政策的理解,其思路之宏大,设想之大胆,落实之勇气,值得所有区、县干部学习。

石易县。

王立东。

陈青盯着那三个字,忽然笑了。

笑得眼眶发红。

原来如此。

自己在石易县所做的一切,承受的压力,最终做了别人成功的垫脚石。

看似从副处晋升到正处级县委书记了,已经对自己做出了补偿。

可要是翻开自己的档案和履历,什么都没有。

怪不得会以某些领导晋升过快要考察,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早就被精心安排,就等着某个时候给自己来上致命的一击。

他打开电脑,点开县委宣传部的文件夹,找到那个昨晚就制作好的短视频——《金禾十二小时》。

视频从凌晨一点十五分发现矿区低洼地形成的非自然河道被污染开始,到次日中午十二点结束。

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有对应的画面:民警出警、专家组取样、军方筑坝、群众协助……最后定格在截渗坝合龙的那一刻,浑浊的水被牢牢锁住,金河支流附近的农田安然无恙、金河水的水质没有改变。

背景音乐是县文工团连夜录制的合唱:“这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根……”

陈青在下方电子签名处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点击确认前,给马慎儿发了条信息:“我要做件事,可能会让你在家族里为难。如果……”

马慎儿几乎秒回:“做你想做的。马家不行,还有我。”

陈青没有回复谢谢,而是发送一个“拥抱”的图标,随即,在电脑上对视频文件的工作单,点击了确认。

他的回复意见马上就回到了县委宣传部。

紧跟着这个视频就将通过金禾县官方账号,同步发布在各大平台。

反击,他不会依靠市里再给予任何支持。

他要自己证明所做的一切,方向和目标是正确的。

然后,他迅速的拨通韩啸的电话。

“韩总,有个忙需要你帮。”

“你说。”

陈青的语气很平和,但韩啸怎么会不知道最近是什么情况,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和陈青站在一条线上。

老爷子曾经无数次的告诫过他,做人做事的标准之一:就是绝不能半途而废。

选择错了没关系,但三姓王或者放弃自己的同盟,未来必然会被反噬。

“我发了个视频,需要让它上热搜。最后需要多少钱,算个账,我转给你。”

韩啸沉默了两秒:“陈青,你这是打算……公开叫板?”

“不,”陈青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我是在告诉所有人:金禾县,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这笔钱,我来出。”韩啸毅然决然的说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最初我的信息有误。今天的一切,是我的错开始的。”

陈青没有再纠结。

虽然这笔钱对公职人员而言不算是小数了,但他认为值得。

既然韩啸要站出来撑起,他反而更乐见其成。

对韩啸而言,这就不是钱的问题。

而是对他陈青的选择,有什么态度的问题了。

很显然,韩啸选择了和他站在同一阵营。

电话挂断。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陈青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也不去想结果会如何。

如果最后马家选择放弃,那么他就只有马慎儿这一个妻子,心中不可能有马家的存在了。

要么赢,要么彻底输掉。

手机屏幕亮起,是李花的短信:“看到视频了。市里可能会找你谈话,咬死‘正常宣传工作’。另外——王立东那份经验材料,第三页的数据是我们的。”

陈青回复两个字:“收到。”

他关掉手机,推开窗户。

风灌进来,带着金禾县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味道。

这个县城,这些百姓,这条被守住的金河。

值得一战。

无论如何,他选择站着输,而不是跪着活。

仕途之争,争的更应该是道义和人性!

金禾县的多媒体新闻,在全县各小区业主群,工作群逐渐传开。

最开始不少人都以为是工作任务,转发也仅仅只是点个转载。

但慢慢的看的人越来越多,评论也多了起来。

一股“薪风”带来的浪,突如其来就开始在各平台吹来。

《金禾十二小时》的宣传片,跟着这股浪潮席卷了江南市,再向外延伸。

县委宣传部接到了不少媒体,包括官方媒体的采访申请。

陈青把准备好的通稿,让县委宣传部统一外传。

江南市的官场,看似没有任何反应。

但暗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涌动。

几天之后的一个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手机震动把陈青从短暂的浅眠中拽出来。

是原来马雄在江南市用的对外的手机号码,陈青奇怪的接起来。

“三哥,大半夜的有什么急事吗?”

但话筒对面传来的却是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小陈,我是郝云。马政委让我直接联系您。”

陈青瞬间清醒,坐起身:“郝处长,请说。”

“省第三监狱那边有动静。”

郝云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有隐约的电流杂音,“半小时前孙大贵被救护车送走,直接开往了火葬场方向。”

陈青的手指猛地收紧:“死了?”

“突发心梗,监狱医院的初步诊断。但消息说救护车进去的时候,孙大贵就已经没生命体征了。”

郝云顿了顿,“更关键的是,监狱的监控系统从昨晚十点开始,全部‘例行检修’。孙家又没有直系亲属在外,就直接拉到火葬场去了。”

灭口。

干净利落的灭口。

县公安局这边才刚给检察院那边沟通好,要对他的罪行重新认定,就选择在这个时候出事。

又是一个找准机会的顺势而为。

多半在事后还能把责任推到金禾县公安局这边,把孙大贵逼迫造成的心梗。

虽然谈不上追责,可孙大贵的死似乎就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即便最后发觉不是心梗,还可以说是畏罪自杀。

陈青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孙大富和孙大贵两兄弟的脸——

一个在下毒后被抓的狠辣表情;

一个是在审讯室里嚣张跋扈,拒不承认公安局找到的证据,矢口否认,最后在铁证面前,在审讯笔录上签下名字时眼里的那抹怨毒。

这两兄弟,看来孙大贵比他哥哥更阴狠。

这样的人,现在连那点怨毒也消失了。

“能查到他死前接触过谁吗?”

“难。”郝云实话实说,“监狱系统有自己的规矩,军方不方便直接介入。不过马政委托人问了问,孙大贵昨天下午见过律师。”

“律师?”

“登记信息显示是‘法律援助律师’,但名字不在司法局备案的援助律师名单里。”郝云说,“我们已经查到这个‘律师’离开监狱后的轨迹——他去了省城,在高铁站附近换了三辆车,最后消失在地铁站。我们调取资料的权限有限,这毕竟是地方上的事。”

陈青靠在床头,凌晨的寒意透过窗户渗进来。

张彪供出孙大贵,孙大贵“恰好”猝死。线索在这里断了,断得干干净净,断得理所当然。

“郝处长,谢谢。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小陈客气。马政委让我转告您一句话——”郝云顿了顿,“有些棋,该弃子的时候要果断。但弃子不是为了输,是为了赢更大的局。”

“谢谢。替我谢谢三哥!”

陈青心里还是非常感激,马雄之前就已经明确告知最近他要例行巡视检查,这个时候肯定是不能接触到外界的。

说明在他走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很多事,只是没有告诉陈青。

而省三监狱那边刚出事,郝云的通知就来了。

虽然很及时,但毕竟是地方上的管辖,能给通知就已经很超纲了。

电话挂断。

陈青在黑暗里坐了十分钟,然后起身走到窗边。

天还没亮,金禾县的轮廓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模糊不清。

远处矿山的施工工地还有零星的灯光,那是夜班工人在作业。

更远的地方,金河的河面泛着微光,像一条沉睡的银带。

这条河差点被毁掉。

那些人也差点毁掉这座县城为了当下现状所付出的努力。

现在,他们开始毁掉证人。

让矿区里的非自然流水造成的污染最后不了了之。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短信。

陌生号码,内容简短:“陈书记,车里有份小礼物,请查收。”

陈青皱眉,这个时候谁会给自己送礼。

还这么静悄悄的放在自己的车上。

虽然金禾县的政府宿舍就是在普通小区里,可也不是谁都可以任意进出的。

而且,放在自己车里。

陈青没有马上下楼,他现在不得不有所防备。

而且这个点,正是人的睡眠最深的时段。

没有打电话,而是选择了发短信。

当即,他马上给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

派出所值班民警听到是县委陈书记的车上被人深夜放了东西,不敢耽误,很快就赶了过来。

可民警赶到后,围着车子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异常。

陈青这才套上外套下楼。

小区的停车场里,他的那辆奥迪A4静静停着。

车外的确没有任何痕迹。

不过,民警还是提醒他先不要靠近。

遥控打开车锁后,一个民警上前尝试先打开了后备箱,没有发现异常。

这才又打开后排车门,从后排进入车里,检查了一遍,发现只有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白色信封。

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有打印的三个字:陈青收。

民警戴上手套,小心地拿下来。

“报告陈书记,目前就只有这个。其余的没有发现。”

“拆开。”陈青果断的下令。

民警小心翼翼的打开没有封口的信封。

里面是一张照片——吴紫涵走出省电视台大楼的背影,时间戳是昨晚十点二十二分。

照片背面用打印字体写着一行字:“适可而止。否则下次不是死鱼,是死人。”

没有落款,没有威胁的具体内容。

但意思足够明白。

陈青盯着民警手里的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吴紫涵穿着米色风衣,手里拎着包,正低头看手机。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铺在省电视台外空旷的广场上。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离婚那天她签字的毫不犹豫,想起石易县医院门口她推开他的那一瞬,想起采访时候她说“我们两清了”时的语气。

现在,有人把她卷进来了。

或者说,是她自己选择重新卷进来的。

“收好,作为证据保留。”陈青下了指令后马上拨通了刘勇的电话。

“我车里有份东西,派出所的民警已经取出来了。匿名威胁信,涉及省台记者吴紫涵。按程序立案,但——”他顿了顿,“不用特别照顾。”

“书记,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她是记者,有她的职业风险。我们按正常案件处理,不扩大,不特殊。”陈青的声音很平静,“另外,得到消息孙大贵死了。突发心梗,在省三监。你核查一下,是不是属实。”

电话那头的刘勇倒吸一口凉气。

“这……”

“不用去管别的。”陈青说,“证人突然死亡,矿区污染的事就变得扑朔迷离了。你那边抓紧审张彪,我要所有他能吐出来的东西,特别是资金流向和中间人的任何特征。”

“明白!”

挂断电话,陈青抬头看天。

东边的天际线开始泛白,像一道浅浅的刀痕划开夜幕。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这一天,居然是从死亡和威胁开始。

为了安全,民警除了带走了信封和照片外,建议陈书记暂时不要开车的好,他们会找拖车把车拖去专业的修理厂进行检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隐患。

陈青自然是不会反对。

能悄无声息的打开他的车门,把信封放进去。

这需要专业的开锁的技能,而这个人肯定也不在派出所登记的人员名单中。

回楼上整理了一下,顺便吃了点东西,让县里的车前来接自己前往行政中心。

上午八点,邓明送来了今天的日程安排。

“下午两点,在市委小会议室,金禾—石易产业走廊首次联席工作会议。高晓冬常务副市长主持,要求两县主要领导、相关企业代表参加。”

陈青扫了一眼:“王立东那边什么动静?”

“王书记昨天下午就到了市里,晚上和高市长一起吃饭。”邓明低声说,“另外,市委办刚发的会议材料里,议程顺序做了调整——原本是您先汇报金禾县情况,现在改成石易县先汇报。”

“知道了。”

“还有……”邓明犹豫了一下,“市政府秘书二科代科长赵皆今早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在会上市里可能会宣布一些‘统筹协调’的安排。”

陈青点点头,没说话。

赵皆的消息虽然不全面,但应该是错不了。

统筹协调。

这四个字在官场里的意思,往往是“削权”和“让位”的委婉说法。

很显然在这个产业走廊联席工作会议上会有一个主、次之分。

谁是主,谁是次。

前段时间省里发出来的通知就已经很明显了。

中午提前吃了饭,赶到市里正好是下午一点四十分。

原以为他比着时间来已经算是最晚的了,可他和李向前刚下车,就看见王立东也从旁边不远处的车里下来。

两人在台阶下碰面,王立东笑容满面地伸出手:“陈书记,好久不见。听说金禾县最近不太平啊,辛苦了。”

“王书记客气。”陈青握手,感觉对方的手掌干燥有力,带着某种志在必得的温度,“石易县现在是全省样板,您才是真辛苦。”

“哪里哪里,都是省、市两级领导重视,指导有方。我个人只是顺应而已。”

王立东的谦虚中带着对领导的敬重,实则话里的意思陈青怎么会不明白。

功劳是省市领导的,他只是按照领导的意思在办。

其实也等于是在讽刺金禾县最近爆火的《金禾十二小时》视频。

陈青不想理睬,从王立东最开始来石易县接任的时候,他就对这个人一点接触的想法都没有。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打声招呼也只是礼貌。

毕竟,产业联席的想法是他提出来的,不好把人得罪死了。

他不想,但王立东却趁机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陈书记,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有时候,也要学会审时度势。硬碰硬,伤的是自己啊。”

陈青看着他:“王书记指的是?”

“我什么也没指。”王立东笑着拍拍他的肩,“就是老大哥的一点关心。走吧,开会了。”

说完,他昂首向着里面走去。

陈青摇摇头,这王立东还真是沉不住气。也不知道当初他是怎么被选中从省里到石易县任职的。

陈青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眼见王立东一行坐上电梯上行,他才带着石易县的人走了进去。

电梯门打开,市委宣传部的戴副处长正好出来。

本想打个招呼就走。戴副处长却拉了他一把,走到一旁。

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陈书记,您那个视频……效果很好。但领导有些不太高兴。”

“为什么?”陈青明知故问。

“宣传工作要讲纪律,不能搞个人英雄主义。”副处长顿了顿,“特别是……不能显得市里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做一样。”

陈青同样低声追问,“做了吗?”

戴副处长明显一愣,“哎!”轻叹一声,没再说话,转身就走了。

陈青知道,对方是好意!

但事都已经做出来,怎么明显的意图,他也没必要装什么顺从。

一行来到楼上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长椭圆形的会议桌,高晓冬坐在主位,左手边是石易县的座位,右手边是金禾县的。

李花已经到了,看见陈青进来,递过来一个复杂的眼神。

其中处了京华环境的郑天明、盛天集团的钱春华、绿地集团的马慎儿,还有更多是石易县的一些企业负责人,但金禾县这边除了盛天集团外,就只有算是一半产业的京华环境公司。

陈青先是和郑天明、钱春华微微点头。

再看向马慎儿,她今天穿着深灰色套装,坐在企业代表区,看见陈青时也仅仅微微点头,保持着适当的克制。

两点,高晓冬准时走进来,会议开始。

高晓冬的开场白很官方,先肯定了两县前期的努力,然后话锋一转:“但是,在推进产业走廊建设的过程中,我们也暴露出一些问题。比如各自为政、重复建设、资源内耗。所以今天这个会,就是要统一思想,明确分工,形成合力。”

他看向王立东:“立东同志,你先说说石易县的思路。”

王立东翻开准备好的材料,清了清嗓子。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成了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

他从石易县的区位优势讲到产业基础,从环保产业园的规划讲到已经落地的投资,每一个数据都精确到小数点,每一个项目都有进度表。

最后他总结:“我们认为,产业走廊的核心应该是石易县的环保产业园。毕竟石易县是省领导关注的‘县域经济发展的样板县’,于情于理都应该成为产业走廊的核心。而且——”

“石易县班子稳定,上下齐心,认真的调研、汇报,做了那么多的前期工作,就是为了围绕江南市和周边省市展开环保的产业化。”

陈青注意到,坐在王立东身后的石易县常务副县长周红,此时微微低下了头。

这位曾在救灾款问题上与王立东有过分歧的女干部,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文件页角,眼神偷偷的向自己看了过来。

王立东还在继续他的宏大格局发言,“不像有的县,为了一点政绩,打破市里的统筹安排,在格局上就有些小了。我个人很难相信,这样的县来主动的话,未来是个什么样。”

这已经是夹枪带棒的暗示金禾县无视市里的统筹安排,甚至目前班子成员缺失,不够稳定。

更是编造出来了一个市里的统筹安排。

陈青当初在石易县计划搞“环保产业园”,也是产业规划,最后落实需要企业自主。

什么时候成了市里有统筹安排了?

但他没有点破,也懒得去辩解。

可是,王立东并没有就此结束,反而继续说道:

“金禾县目前一切都还停留在规划和初期建设阶段,与石易县已经有了实际的产业形态相比,我建议由石易县来主导,这样既能集中力量办大事,也能避免重复建设和无序竞争。”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意思很明白:石易县是主角,金禾县是配角。

陈青安静地听着,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高晓冬点点头:“立东同志的思路很清晰。陈青同志,你们金禾县呢?”

所有人的目光投过来。

原本安排李向前汇报的,陈青既然被点了名,就没再让李向前废这个口舌。

眼神示意李向前不用再准备了。

陈青合上笔记本,目光扫过全场——

高晓冬看似平静,手指却在轻轻敲击桌面;

王立东身体前倾,像等待猎物落网的鹰;

李花眉头微蹙;

郑天明面无表情;

钱春华低头记录;

马慎儿……马慎儿的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信任。

他忽然明白了:这场戏,观众比演员多。

而他要做的,不是演好主角,而是让所有人都看到,谁才是真正的小丑。

非常平静的开口道:“高市长,王立东同志的汇报很全面,我没什么补充的。金禾县服从市里的统一安排,围绕石易县环保产业园做好产业走廊的相关工作。”

这话说得太平静,太平淡,以至于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连王立东都愣了一下,准备好的应对说辞卡在喉咙里。

高晓冬深深看了陈青一眼:“陈青同志,你这个态度……”

“是实事求是的态度。”陈青接过话,“金禾县的情况大家清楚,刚刚经历污染事件,干部群众情绪需要稳定,发展需要时间。石易县基础好,势头猛,理应成为龙头。我们全力配合。”

他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陈青面上甚至带上了轻松的笑意:

“而且,王立东同志一看就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由石易县来主导编制产业走廊的统筹计划,也应该是轻车熟路的。更何况,这不是市里统筹安排的结果吗!”

最后这一句话,大家都听得明白。

石易县前来参加的县委县府干部也都知道陈青最后这一句话才是重点。

《石易县县域经济发展构思》是陈青写的初稿,在他主导下完成,并通过了省里的考察验收。

只不过样板县的公布是在王立东接替陈青之后宣布的。

陈青这一句“王立东同志一看就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是什么意思,谁都听得明白。

要主导,可以。

接下来,就看你怎么唱圆满这一出戏就行了。

李花听出了陈青话里的意思——不是认输,是暂时退让。

不是放弃,是积蓄力量。

毕竟,一个半道来摘人家桃子的,还大言不惭一点也不谦虚。

陈青要是这个时候把其中的数据直接说出来,不知道王立东脸红不红!

看到陈青做出了选择,李花就没有再准备发难。

毕竟,这个构思也是她在担任县长的时候,陈青写的。

要说功劳,她要说有一份,谁敢反对!

陈青都暂时放弃不抢,她就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而且,这比直接在会上和王立东争论更有水准。

高晓冬沉默了几秒,点点头:“好。既然两县达成共识,那我就宣布市里的决定。”

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红头文件。

“经市委、市政府研究决定,成立‘金禾—石易产业走廊建设领导小组’。组长由我担任,副组长由王立东同志担任。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办公室设在石易县发改委,负责日常协调工作。”

文件传阅下来。

陈青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成员”栏里,排在王立东、李花之后,甚至在石易县几个副县长之后。

位置很微妙。

文件早就准备好了,所以他其实刚才反对也毫无意义。

除非他当场驳斥王立东。

目前,《金河十二小时》的影响市里没有说话,如果自己这个时候再出面,就坐实了他和市里对着干的事了。

陈青拿着文件,按了一下旁边的李向前,示意他不要说话。

“另外,”高晓冬继续说,“考虑到项目推进的实际需要,市里决定从金禾县抽调部分骨干力量,充实到领导小组办公室。具体名单,会后组织部会下发。”

抽人。

削权之后,还要抽血。

陈青看着文件上那些熟悉的金禾县干部名字,上面有招商局的业务骨干,有发改委的项目负责人,甚至还有两名他亲自从乡镇提拔的年轻干部。

这些人一旦被抽走,金禾县在未来半年内的项目推进将举步维艰。

但他还是签了字。

签字的时候,他想起了杨集镇的往事,殷朵和沈丘池也是这样一点点掏空他的根基,让他这个主管农业的副镇长变成光杆司令。

但更想起了另一个人——柳艾津。

当年她把他从杨集镇调出来时,用的也是“抽调”的名义。

历史是个圆,只是这次,他从被拯救者变成了被牺牲者。

重复着同样的事,只是换了个舞台,换了一群演员。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高晓冬环视全场。

没人说话。

“那就这样。散会。”

陈青的退让,让原本以为会很激烈的会议结束得很快。

甚至高副市长都没有征求到场的企业意见,就直接宣布了通知。

谁都以为陈青会发飙,他却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

郑天明的京华环境是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他们这样的企业和政府机构没多大区别,看得明白。

钱春华和马慎儿见陈青没有反对,也没有说话。

一场很多人预想中的会议场景没有出现。

人群开始散去。

王立东被几个石易县的企业代表围着说话,意气风发的看着陈青面无表情的整理笔记本和金禾县的人一起离开。

高晓冬走到门口,似乎有意的放慢了脚步,在陈青到他身边时,脚步停了下来。

“陈青。”

“高市长。”

“有时候,退一步不是坏事。”高晓冬的声音不高,“你还年轻,路还长。”

陈青点头:“谢谢高市长关心。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高晓冬看着脸色正常的陈青,似乎想说什么,叹了口气。

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李花走过来,低声说:“去我办公室坐坐?”

“不了。”陈青一边走一边摇头,“我直接回县里。”

“陈青……”

“秘书长,”陈青打断她,第一次用这么正式的称呼,“石易县现在是龙头,左右无路,领导小组的重任肯定就压在您肩上了,担子重啊。金禾县这边,有需要的话,会全力支持。”

李花眼神复杂,轻轻拉了一把陈青,走到一边。

“我能理解,你在会上退后一步的想法。但,你这就打算放弃了?”

“我放弃什么了?”陈青笑了笑,“你还不明白吗!”

“可是,并不是离了你就......”

“还真的是离了我——”陈青自信的淡笑道:“他不行!连环保产业园的发展都摸不清,还主导产业联席工作。笑话!”

李花有些着急,“那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的结果。市领导会以为你是故意在给市里难堪!”

“到底是谁给谁难堪?文件都已经事先准备好了,征求过金禾县的意见吗?”陈青低声回复:“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反正领导小组的组长不是我,我又没责任!”

李花忽然压低声音:“陈青,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王立东上周去省里,见了包书记的秘书。”

陈青眼神一凝。

“所以,”李花苦笑,“不是市里要打压你,是省里有人希望你……安静一段时间。”

“也许吧!”陈青语气平淡,一点也不意外。

王立东本来就是省里直派到石易县任职的。

至于是不是像李花说的只有省里的人,他并不相信。

李花摇摇头,“我有些看不懂你了!”

陈青看着李花,眼神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疏离:“李秘书长,在石易县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棋手太多,棋盘易翻’。现在翻棋盘的,是市里自己。”

他顿了顿:“既然他们要翻,我就让他们翻个彻底。看看最后,是谁的棋子掉在地上。”

陈青和李花的对话语速都比较快,加之之前两人在市政府和石易县共事,倒是没有太引人注意。

和李花交流完之后,陈青的意图已经很明确的让李花知道了。

走出市委大楼,刚下台阶,马慎儿就把车开了过来停在他身边。

降下车窗,轻声问道:“回家?”

“不了。”陈青摇摇头:“今天的会议安排还得回县里去理一理。你自己走吧,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马慎儿看着他,忽然说:“陈青,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我知道。”

车开走了。

陈青站在市委大院门口,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眯起眼睛,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他在这里当过市长秘书,在这里经历过最惊心动魄的斗争,也在这里遇到过改变他命运的人。

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

只是这一次,他是以退场的姿态回来的。

下午四点,金禾县县委小会议室。

邓明、刘勇、李伏羌以及县委、县府的主要领导都在。

陈青把市委的文件扔在桌上。

“都看到了?”

众人点头,脸色都不好看。

“书记,这明显是……”邓明忍不住说。

“是什么不重要。”陈青打断他,“重要的是,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他看向刘勇:“张彪的审讯,抓紧。我要在三天内看到完整的资金流向图和人员关系图。”

“是!”

“李书记,你负责纪委这边。两件事:第一,配合刘勇查案;第二,和张部长、高副县长盯紧县里那些可能被抽调走的人,走之前的工作交接,必须清清楚楚。”

“明白。”

“邓明,”陈青最后说,“你帮我起草两份文件。第一份,病假申请。理由写……连续奋战,身心俱疲,旧伤复发。医生诊断证明,把我之前市里的还有石易县、金禾县的病历附在后面就行。”

邓明睁大眼睛:“书记,您要……”

“第二份,”陈青没理会他的惊讶,“是我请假期间的工作安排。我建议由李向前同志临时主持县委全面工作。理由写他熟悉情况,能力全面。”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刘勇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

李伏羌低头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邓明喉咙动了动:“书记,您真的要……”

“要休息一段时间。”陈青站起身,走到窗前,“从杨集镇调到市政府之后到现在,我没休过一天假。累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所有听的人都听出了话里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疲惫,是心的疲惫。

“另外,”陈青转身,“我休息期间,县里的工作按部就班。该推进的项目继续推进,该处理的事情正常处理。但有两条:第一,所有重大决策,必须集体研究;第二,所有对外信息发布,必须严格把关。”

“是!”众人起身回应。

“散了吧。邓明留下。”陈青挥了挥手。

他是真的疲惫,绝不是装给谁看。

刘勇和李伏羌离开后,邓明关上门,声音发颤:“书记,您是不是……要走了?”

陈青看着他:“走?走去哪儿?”

“我听说,市里可能要把您调去政协,或者……”

“或者什么?你见过我这么年轻的市政协领导!”陈青笑了,“放心,没到那一步。”

他走回桌前,“我这个人,不喜欢被动挨打。既然有人想让我让路,那我就让。但让路不是认输,是换个方式走路。”

邓明似懂非懂。

“你记住,”陈青看着这个跟了自己最久的下属,“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县里谁往市里跑得勤,谁和王立东那边接触多,谁在散布消极言论——这些,我都要知道。”

“明白!”邓明重重点头。

“另外,帮我联系一个人。”陈青写下一个名字和电话,“韩啸。告诉他,我需要一些……非官方的帮助。”

“是!”

傍晚六点,陈青在办公室签完了最后一份文件。

病假申请已经通过机要渠道报给市委组织部,抄送柳艾津、郑江。

工作安排建议也同步送达。

他收拾好个人物品——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一个茶杯,几本书,几份还没看完的材料。

手机震动,是严巡。

“听说你请假了?”

“严主任消息可真是灵通。”陈青笑道:“我这刚递上去不到两小时。”

“不是消息灵通,是有人把报告送到我这儿了。”严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陈青,你这是以退为进?”

“严主任说笑了,就是累了,想休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好。休息也好。”严巡说,“但你记住,休息不是放弃。三天时间还没到,我要的报告,你照样得交。”

“明白。”

“另外,有句话我要提醒你。”严巡顿了顿,“你这次退,有人会进。进的那个人,可能会做一些你不想看到的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谢谢严主任提醒。”

电话挂断。

陈青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中央,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把一切都染成金色。

他想起第一次走进这间办公室时的情景——与陈旧的外观大楼不一样的奢华和宽敞。

陈青没有撤换,不是因为认同,而是因为这些东西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金禾县过去的腐败,也照出了现在某些人选择性失明的虚伪。

一直没有改变这些超规的布置,并不是认可。

而是希望有人借此来说事,他就顺应的把之前的金禾县的问题摆上桌面。

让问题的矛盾转移到之前,毕竟这是陈迹,之前没人看到,现在反而拿来说事,这就是针对。

你可以打压,但谁要针对,那就是另一个性质了。

可惜,到现在为止,没人去告状,市里的领导也像是没有看见一般。

总有一天,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面镜子砸碎,到时候新账旧账就一起来揉一揉。

刚想离开,邓明又敲响了门。

“书记,省电视台又要来采访,指名点姓采访您。”

“给市委宣传部报备了吗?”

“就是市委宣传部开的介绍信过来的。”

“那就请进来吧!”陈青把东西放下,坐回了办公桌后面。

很快,市委宣传部的一个干事、一个省电视台的摄影记者,一个助理和吴紫涵出现在办公室。

“你们省电视台跟踪报道的材料不足吗?”陈青先发制人。

市委宣传部的干事有些尴尬的说道:“陈书记,这是省里的要求,还请您也支持一下工作。”

“采访什么?”陈青没有看那个干事,而是看向了吴紫涵。

“关于后续的处理情况,拦截的水质什么时候开闸放水。以及产业联动......”

“停!”陈青抬手打断。

“工作我配合,关于有人涉嫌故意投放废弃化工废水的侦查工作还在进行,暂时不便透露。”

“丰通矿区低洼地段的水质,已经达到了三类水质,我们还希望能继续把水质提高之后,再考虑。这些水并不影响河段和周围的环境,所以时间未定。”

“至于产业联动,今天的会议已经有结果,你们应该去市里先问清楚。金禾县只是配合,所以无权说任何动向。谢谢!”

陈青干脆利落的把问题说完,看着吴紫涵,“还有问题吗?”

“陈书记,能谈得更具体一些吗?”

“具体到什么程度?”

“数据。”

“那你们没有事先告知,我这边也没有准备具体的数据,等明天你们找市委宣传部要。”

陈青的话丝毫没有看出不满,也没有任何情绪,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

吴紫涵发现这个前夫不是话少,而是不想多说。

“那谢谢陈书记了!”吴紫涵微微咬了咬下唇,“有几个私人......”

陈青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这是办公室!”

“哦。”吴紫涵沉默了一下,“那个……威胁信的事,刘局长告诉我了。谢谢。”

“职责所在。也是公民的义务!”陈青站起身来,“要是没别的事,我要下班了。还有人等我回去吃饭。”

陈青的话说得非常的坚决。

吴紫涵不得不点头,“那就不打搅陈书记了。”

几人来得匆忙,走得更快。

但门关上还不到五秒钟,再次被推开。

吴紫涵再度进来,顺手就关掉了门。

快步走到错愕的陈青面前,“你小心点。省台里有人告诉我,最近关于你的材料很多。匿名举报,各种指控。”

“我知道。”

“还有……”吴紫涵咬了咬嘴唇,“石易县那个王立东,不是什么善茬。他在省里……有关系。”

陈青看着她。

两年不见,她瘦了,眼角的细纹明显了,但眼神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或许是沧桑,或许是清醒。

“多谢你提醒。”陈青的语气平静,也没追问她为什么消失之后还要回来,而且还去了省电视台。

吴紫涵的表情有些僵硬和苦涩:“我妈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姐姐在苏阳监狱服刑。”

这句话似乎解释了她为什么又再度出现,但并没有说为什么会突然去了省电视台。

吴紫涵说完这句话,手指紧紧攥着采访本的边缘,指节发白。

她似乎在等待陈青说些什么——一句安慰,一句询问,甚至一句嘲讽。

但陈青什么也没说。

只是点点头,不予置评。

这种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伤人。

因为它意味着,在她人生最崩溃的时刻,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已经连最基本的共情都吝于给予。

不是因为恨,是因为……无关。

没有得到陈青的回应,吴紫涵黯然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再没有出现。

原本打算离开的陈青,却坐在位置上不想起身了。

前丈母娘对他而言,不值得有任何情绪。

伤害、出卖、撒泼,几乎就没有不能做的事。

至于她姐姐,和丈母娘没什么差别。

连自己亲人都算计,甚至不惜算计让自己的亲妹妹和自己丈夫苟合,这样的人更不值得他去理睬。

吴紫涵的意外出现,剧不是因为她唯一的亲人在苏阳监狱服刑。

谁在引导这件事,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知晓。

不管吴紫涵是知道或者不知道,但从她接受对金禾县的采访任务开始,在石易县医院推他一把的救命之恩,是真的再不可能成为陈青心里仅剩的一点情谊了。

手机传来短信的提示音,陈青打开手机,是韩啸发来的消息:

“视频热搜第三。另外,查到点有趣的东西——王立东在省城有家关联的华策咨询公司,最近三个月接了四单‘县域经济规划’的方案咨询。”

陈青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们以为没有了他陈青,县域经济发展和产业走廊可以顺利开展。

外部的咨询公司即便是真的能提供一些方案,但堂堂的政府是不可能支付这笔费用的。

谁出这个费用,那就有意思了。

陈青盯着手机屏幕,脑海中快速计算:

一单县域经济规划方案,市场价30-50万。四单就是120-200万。

王立东一个县委书记,年薪不过20万。

这笔钱从哪里来?谁在买单?

更关键的是——这些“方案”最后成了哪些县的政绩?

那些县的领导,现在是什么立场?

他忽然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一个人的贪腐,而是一个链条的利益输送。

“查一查付款人是谁?”陈青立即回复短信,“另外,最近我休病假。”

挂掉电话,陈青迅速的从桌上抽出一张空白纸张,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

1.咨询公司——资金流向;

2.四单生意——利益网络;

3.县域规划——政策套利;

4.省里关系——保护伞;

这四条线,每一条都能要王立东的命。

但现在不能动,因为——

他看向窗外,夜色中的金禾县安静得像在沉睡。

现在动,打死的只是一只鬣狗。

他要等,等鬣狗背后的狮子露出爪子。

走出行政中心大楼时,天已经黑了。

陈青坐进驾驶座,把公文包放到副驾,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而是拿手机给马慎儿发了条短信:“我请假了。休息一段时间。”

几秒后,回复来了:“在家等你。”

他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车外的行政中心大楼。

发动车子,缓缓驶出大院。

街灯次第亮起,小县城的夜晚安宁而平和。

车子驶过夜市,烧烤摊的烟火气飘进车窗。

烧烤摊冒出烟火气,便利店亮着温暖的灯光,情侣牵着手走过街头——这是普通人的生活,简单,真实,远离权力和阴谋。

陈青想起很多年前,刚和吴紫涵刚热恋的时候,他们常在这样的夜市吃宵夜。

她总嫌不卫生,但每次还是会陪他来,一边抱怨一边给他递纸巾。

那时他觉得,这就是一辈子了。

尽管未来丈母娘一家对他不是很满意,他也觉得正常,谁家愿意把女儿让黄毛小子给轻易带走。

现在,烧烤摊还是同样的烧烤摊,平凡的普通人生活并没有多少变化。

而他,似乎很难再回到这样的生活中去了。

不是不想,是不能。

有些路,走上去了,就没有回头路。

凌晨六点,窗外微微有一些露白的晨光出现。

陈青在“临江畔”公寓里醒来,第一件事是伸手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显示有三条未读消息,分别来自邓明、刘勇、韩啸。

他一条条点开,在昏黄的床头灯下眯着眼睛看。

邓明:“书记,今早的‘药’已备好,十点送到。”

刘勇:“张彪又吐了点东西,具体内容已经发到您邮箱。”

韩啸:“初步消息已经发到你邮箱,看一看,很有意思。”

陈青把手机放回床头,起身走向窗边。

马慎儿还在睡,侧脸的轮廓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柔和。

陈青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带上门,走出卧室。

这是病假的第一个早晨。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书房,坐在电脑前,打开了邮件。

刘勇的邮件是半夜三点四十发来的。

张彪交代的内容,让他微微有些吃惊。

中间人居然是原市委副书记支冬雷的司机赵小军,支冬雷倒台后,这个人就从江南市后勤司机班消失了。

原因不用说都知道,没有受到处罚或者牵连都已经很幸运。

赵小军交代受支冬雷的政治盟友,现任省政协办公厅副主任谢涛指使,谢涛承诺为其解决子女工作。

对赵小军倒是可以找到人之后,通过市局找个理由就能抓捕归案。

但谢涛这个人物现在金禾县暂时没办法应对,省里的干部,如果要办案的话,第一不能跨区域,第二除了口供之外,还没有直接的证据。

因为赵小军的账户并没有任何变动,反而是赵小军的妹妹账户上有异常资金。

目前,刘勇正在动用所有合法手段和技巧在追踪账户的所有关联信息。

陈青也清楚,这个工作量不小。

拿起手机给刘勇回了个消息:辛苦了!

陈青接着点开韩啸发来的邮件,这封邮件是凌晨六点发来。

对于韩啸这个爱玩的人而言,这个点没有在睡觉,可见他对这件事是真的做到了一个“盟友”该用的心。

和王立东有关联的这家咨询公司的四单生意,付款方已经有消息了。

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家可能是石易县城投公司。

可能韩啸也觉得有些不可相信,所以用了“可能”两个字。

他迅速又给韩啸回了个消息:谢谢!静等更多信息。

手机还没放下,韩啸的回复就来了:“大哥,我可是两天没睡一个安稳觉了。”

这个韩啸居然开始给他自己邀功了。

果然,有背景出身的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即便是没有走仕途,依然深谙官场的潜规则。

知道做了事不能白做,必须要让人知道自己在努力、辛苦的工作。

但现在陈青没有空闲时间去整理这些信息,严巡给的三天期限已经过去了两天,他必须要在今晚十二点前交出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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