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勒住驴缰,停在新安界碑前。
楚墨也跟着停下,手按在工具袋上,目光扫向右侧山坡。那几个人影已经退到树后,只露出半截腰牌,在日头下反光。
“别理他们。”沈砚从行囊里抽出文书袋,当着山坡的方向,啪地抖开账本,“让他们看清楚,我们带的是什么。”
他一页页翻过去,抗寒稻种的亩产记录、梯田坡度设计图、村民签押的用工清单,全都盖着县衙红印。最后他打开一个陶罐,掀开封口,露出里面腌得发亮的臭鳜鱼。
“闻到了吗?”沈砚扬声,“这是能让百姓吃饱饭的东西!”
楚墨没说话,但嘴角动了一下。
沈砚把东西重新包好,塞进行囊,拍了拍封条:“走。让他们盯着,盯一路都行。”
驴蹄重新踏响,两人继续沿官道前行。
太阳升起来,照在肩头,背上微微出汗。沈砚解开外袍扣子,从怀里掏出竹片。
“我们得把话理顺。”他说,“见了李郡丞,不能乱说。”
楚墨点头:“你说。”
“第一,我们不是来求人的,是来谈合作的。他要政绩,我们有实绩。他帮我们通商路,我们给他一个能报上去的样板县。”
“第二,拿数据说话。”沈砚敲了敲账本,“南岭梯田亩产两百斤,全靠抗寒稻种和曲辕犁。这不是吹的,是记下来的。每一担粮,每一个工分,都有据可查。”
楚墨接道:“我带上曲辕犁的实物模型。三村已经在用,翻地效率比老犁高一倍。这个不用多解释,一看就明白。”
“对。”沈砚点头,“你负责讲技术,我来讲民生。第三,臭鳜鱼不只是吃的,是活路。一车鱼换三百斤粟米,二十户人家半年口粮就有了。这不是小买卖,是救命的生意。”
楚墨想了想:“还可以提盐矿的事。”
沈砚摇头:“不主动提。那是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用。我们现在要的是合作,不是交易。”
“那就靠稻种。”楚墨说,“他要是不信,我们可以当场写信回新安,让周墨把田册和村民证言快马送来。”
“不用那么麻烦。”沈砚笑了,“我们自己就是证人。你是墨家匠人,我是县令。我们站在这儿,说的话就是真的。”
两人沉默了一阵,驴子慢悠悠走着。
官道两旁开始出现田地,不再是新安那种山地梯田,而是大片平田。远处有农夫在耕作,用的还是直辕犁。
“他们的犁不行。”楚墨看了一眼,“费力,翻不深,一天干不了多少活。”
“所以曲辕犁才有用。”沈砚说,“等会儿见了李郡丞,你就说这个。别说‘先进’‘改良’这种词,就说‘省力、省时、多打粮’。他听得懂。”
楚墨点头:“我可以说,新安已经有七十个农户在用,坏了一个零件都能修。不是摆样子,是真能用。”
“这就够了。最后一点——态度。我们不卑不亢。他要是问为什么来找他,我们就说:因为赵承业断了我们的路,而你是九江唯一的明眼人。”
楚墨看了他一眼:“这话太冲。”
“那就换个说法。”沈砚改口,“我们说:我们知道您在推民生试点,正好我们有个现成的例子,愿意拿出来试试。”
“这样好些。”
“记住,”沈砚压低声音,“我们不是来哭穷的,是来送好处的。他要是帮我们打通商路,新安每卖出一车货,他政绩簿上就多一笔。年底考核,他就能往上提名次。”
楚墨终于露出点笑意:“他是人,也会想要排名。”
“谁不想要?”沈砚哼了一声,“所以我们不求他发善心,只问他愿不愿意赚这个功劳。”
风吹过路边的芦苇,发出沙沙声。
沈砚喝了口水囊里的凉水,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徽墨酥,掰成两半,递一半给楚墨。
“吃点?”
楚墨接过,咬了一口:“比上次做的松。”
“苏青芜教的配方。”沈砚嚼着,“加了点蜂蜜,不那么苦。待会儿见了李郡丞,这个也能拿出来尝。不是孝敬,是让他知道,新安的东西,值钱。”
楚墨咽下最后一口:“要是他不吃呢?”
“不吃就算了。”沈砚把碎渣拍掉,“反正我们也不是靠点心打动人的。”
两人继续赶路。
中午时分,太阳正高。前方出现一座石桥,桥头立着一块界碑:九江郡城,距此二十里。
沈砚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摸了摸怀里的账本。
“还有半日路程。”他说,“我们再过一遍。”
楚墨点头:“你说。”
“进门之后,先递公文。”沈砚比划着,“不是求见帖,是合作书。标题就写:《关于共建民生通路的提议》。”
“然后呢?”
“然后等他看完。”沈砚说,“他会问问题。第一个问题肯定是‘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涨产量’。你答:有稻种,有技术,有人肯干。我把账本打开,指着数字,一条条念。”
“第二个问题,可能是‘别的县也在搞,你们有什么特别’。”楚墨接道,“我说:我们有曲辕犁,能落地,能推广。别的县还在画图,我们已经在田里用了。”
“第三个问题,八成是‘赵承业那边怎么说’。”沈砚冷笑,“我们答:赵郡守不让我们活。他卡我们的货,拦我们的路,逼我们造反都不一定。但我们没动手,我们来谈合作。这说明我们讲规矩。”
楚墨补充:“还可以说,新安百姓现在不骂朝廷,只骂赵承业。要是再压下去,怕是要出事。”
“这话不能明说。”沈砚摇头,“但可以暗示。就说:民心可用,但也要有出路。我们给百姓一条活路,他们就会好好种地,不会想别的。”
“明白了。”楚墨握紧工具袋,“数据归我,民生归你。你主谈,我补话。”
“对。”沈砚点头,“最重要的是,别慌。我们带的不是礼物,是成果。我们不是来讨赏的,是来谈条件的。”
楚墨忽然开口:“要是他不信账本呢?”
“那就让他派人去查。”沈砚说,“查田,查渠,查工分册。随便查。我们不怕查。”
“要是他拖着不见?”
“那就把臭鳜鱼留在门口。”沈砚拍拍陶罐,“香味能飘三天。他要是闻到了还不见,那就是真不想办事。”
楚墨笑了:“那我们就天天送。”
“不用。”沈砚眯起眼,“一次就够了。关键是要让他知道,新安的东西,挡不住。”
两人过了桥,官道更宽了。
远处隐约能看到城墙轮廓,城门上方的旗子在风里晃动。
沈砚最后检查了一遍行囊。
账本在,密封完好。
臭鳜鱼罐子没漏,封条完整。
曲辕犁模型用布包着,角没磕。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份副本,是林阿禾连夜抄的运货民夫名单,万一出事,也能当证据。
“准备好了?”他问楚墨。
楚墨点头:“随时可以。”
沈砚拉紧驴绳,声音沉下来:“那就走。这一趟,不为别人,就为新安那些等着换粮的百姓。”
驴蹄声再次响起,节奏稳定。
阳光照在路上,尘土被踩起又落下。
沈砚看了眼怀中的账本,低声说:“等见了李郡丞,你先说曲辕犁的事。数据比嘴硬。”
楚墨点头,握紧了工具袋。
两人继续前行,身影渐渐融入前方官道的光尘之中。